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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范老板的枪(1)

田 耳 [1]

范老板一个电话敲给何卫青,心里并没底,好长时间没联系,不晓得是不是废号。一般爱惹女人的,爱在外面借驴钱的,手机号都换得勤,何卫青是两样都占。嘟几声,居然有人接,入耳的是洗牌声,哗啦哗啦,腾起莫名的欢悦。范老板心里暗呼一声,怪哉。

“卫青!”他沉痛地喊。

“谁啊谁啊?老范?”对方腔调里猛然地小有惊喜。

“搞什么搞?两个娃娃等着吃奶,你还在牌桌上赌!”

“是啊是啊,你说得对。今天怎么有心情教训我?”

“发财要不要?”

“你在哪里?就来。”

“在我办公室。”

“你上班了?”何卫青愕然。

“……自己弄了间,就在酒店里。你来,随便找个人问问,都晓得的!”

“那是,哪个敢不晓得!”

范老板等着何卫青赶来,他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调了调姿势,又照了照自己。他没有刻意在桌子上摆设镜子,但现在很多东西可以当镜面用。比如文件匣子,是用有机板做的,还用金属漆处理过;比如酒店大楼的模型摆件,呈像有点像哈哈镜,照着谁都能瞬间瘦下来两圈。范老板照了照文件匣子,又照了照摆件。他要把表情弄严肃点。

何卫青进来的时候老是有点吊儿郎当。他永远都是这副死样子,什么都无所谓,有钱敢去赚,但也不怕穷。范老板好久没有看到这个人,一看又熟悉了,好像昨天才见到。何卫青嘴角往上一扬,问他:“范老板,什么钱好赚?”

“不急。”他示意何卫青坐下来。何卫青顺从地坐在他对面。桌面真是很大很宽阔,两人相对而坐,也不好打牌或者下棋,说不定可以打打乒乓球。他把一个笔记本电脑推过去,那电脑底座擦着桌面滑了好远,还擦出尖细声音。电脑屏可以折叠,放平了像平板电脑,其实却是笔记本。何卫青搞过电器维修,善于发现这些隐秘的功能,顿生兴趣,将电脑屏折腾几个来回。但范老板可不是叫他来修笔记本。再说,修笔记本也发不了财。

“认真点,里面有个片子,我调出来了,你看看。”

“你叫我来看录像?”

多少年了,何卫青还把电影视频叫成录像。你能拿他有什么办法?有些人就善于冥顽不化,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种人又往往靠得住。事物总是有其既矛盾又统一的各种功用。范老板用眼神示意何卫青只管看。但何卫青就像小学生,看了几眼又嘟囔:“警匪片,这个我应该看过。”

“那你跟我讲一讲情节。”

警匪片的情节往往差球不多,要放嘴里讲,又不知从何讲起。何卫青没想到看片子还要回答问题(概括主要内容,归纳中心思想),只好耐性地往下看。他到这样的年纪,刚下牌桌,瘾还没过足,又要看一部警匪片,实在是强人所难。何卫青的屁股老是在蹭那张皮椅。片子其实不错,稍过一会他就端坐不动了,眼光放直。显然,这片子他没看过。

这是一部港产片,名叫《火枪》,讲的是一位龙头老大遭人打冷枪,没被打死,回过神,他就招来一帮小弟护住自己,让自己继续不被打死。

“我晓得了,这几个小弟,有一个是杀手,后来他把老大一枪打死。”

范老板盯着何卫青睃了几眼:“卫青,你晓得就是晓得,不晓得就是不晓得。到底哪个打死?一枪还是两枪?”

何卫青脑袋只好勾了下去,接着看。范老板眼光一直盯着,就像监考,何卫青不好拿鼠标点快进。现在片子太多,上了网铺天盖地,只有想不着的,没有荡不下的。何卫青习惯了跳着看,躲尿点,找笑点。

这警匪片竟是挂羊头卖狗肉。正当何卫青以为它是讲黑帮火并,它却讲起了偷人。这帮小弟个个好身手,保护老大可谓忠心耿耿,但有个小弟生性好动,干着本职工作,此外还抽出时间,顺便把老大的女人搞一搞。老大老眼昏花,但鼻子很灵,嗅得出奸情。也许老大心里有什么阴影,他决不肯当王八,要做掉女人和犯奸的小弟。兄弟情深,其他几个小弟想法子帮这犯奸小弟成功脱逃。《火枪》就讲这么一个故事。

范老板手肘支着桌面,手掌托住腮帮。他相信这一姿势会让自己显出从容。

“看完了?”

“出字了。”何卫青眼睛还盯着电脑屏。

“看出什么来了?”

“呃,是一部说兄弟要够意思的片子。”何卫青一边说一边窥看范老板的反应。范老板示意他继续说。于是何卫青氽氽嘴皮子,像读书时一样蒙起了答案。“你看,偷情是两个人的责任,各担一半,是吧?这男的混兄弟场合,有一票兄弟罩着,所以他就能打脱一条命。这女的被包养着,没机会混出一票兄弟姊妹,出了事没人救她,就只好死了。”

片子确实这么演的。老大安排那个给自己戴绿帽的女人坐进一辆车里,刚坐稳,不知哪地方飘来一颗子弹,说打脑袋就打脑袋。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关键时候,只有兄弟靠得住!”何卫青狠狠地把这结论吐出来。

虽然何卫青的回答和自己原先设想有出入,但范老板认为,这勉强能算正确。他知道,这种题目不像小学生试卷,大都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年纪逐渐变大,人总是要面对一个个多解的问题,如果总能蒙对最佳答案,就能当老板,当领导;而那些老是找出勉强混分的答案,或者选择错误答案,就只好去当小弟吃瘪,当马仔卖命,就像何卫青这样。

范老板平日并不看电影,更不会通过电脑看视频。数天前,他意外地通过度娘扒出这部老片子。当时他在搜索栏里输入“怎样做掉奸夫淫妇”的字样,回车找见三万三千五百条搜索结果。范老板心口一热,看来同仇敌忾者为数不少。点开几个页面,大多都是搞笑帖。有一个帖介绍电影《火枪》,既有“做掉”也有“奸夫淫妇”字样,所以一同搜出来。

范老板大体了解剧情,是自己要看的东西。

范老板看这电影,感觉却不爽。一般观众会从兄弟的角度去看的,犯奸小弟脱逃,观众大呼过瘾;范老板却是从老板的角度去看。片中龙头老大一出场,被仇家追得鸡飞狗跳,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看他真够窝囊。范老板对电影里的老大有那么点同情,特别是老大的女人偷人现出端倪——而且,也是和司机发生的奸情。难道老大的女人都喜欢惹司机吗?司机的老二也总是比老大的老二更好用是吧?看到这里,范老板又想,反正人家待在香港,有钱人杀老婆大概不犯法,犯了法也有的是办法摆平,对吧?既然如此,杀了老婆,缓解一下被仇家追杀造成的紧张,也是好。对付仇家颇费手脚,那女人却是老大案板上的肉。

没想,紧接下来,电影里的老大真就干掉了老婆,那叫干脆利索,那叫一个痛快啊!范老板看到这里就只有艳羡。人家老大纵有窝囊,一旦缓过劲,就能只手遮天,快意恩仇。自己呢?

他这时想起自己有一把枪。很多时候,他都不愿想起这把枪。在他看来,枪不是用来杀人的,某些夜深人静老婆又不在的时候,把枪翻出来捏在手上,立时就传递给自己力量,以及一股恶狠狠的快感。佴城临近新桃县,那是中国南方有名的地下兵工厂,很多农民农忙种田农闲就造仿六四,卖得也不贵,赚点小钱补贴家用。佴城纵有那么多人买枪,也没听说几起持枪杀人案。出了命案,一般还是靠冷兵器,杀人纯属体力活,现场总是弄得血污乱翻。

范老板想起枪,但他并不打算找出来看看。这片子也让他明白,手底若有出生入死的兄弟,老板就能变老大,不光有钱,别人还惹不起。范老板只是老板,虽然有几个伙计偶尔发神经似地叫他老大,他心里就阴阴地骂:大你妈个头!

香港电影里遍地都是不要命的小弟,所以当老大的都很嚣张。范老板搞不明白,好歹都是爹妈拉扯到二十来岁,说不要命就不要命?人家凭什么要为你出生入死?佴城找不找得到像香港马仔一样,去死不要理由的家伙?他只是老板,手底下雇了不少人,但他想不到谁愿为自己出生入死。

受这片子启发,范老板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先是输入第一个关键字:不要命。一搜,先杰一张瓦刀脸就浮现出来。

先杰是佴城数得着的狠人,十六岁以前就被一个老大养着,逢事就去了难,一把刀抟了三个人,幸好没死人,只是弄残一个。出去跑路五年,他回来后投案自首,判了八年,蹲五年又出来,也才二十五六。从此佴城街上混的青皮没一个不知道先杰的名头,先杰晚上去消夜,一街的青皮争着跟他打招呼,杰哥,杰哥……那时候范老板刚刚买下城中心电影院,要搞佴城最大的娱乐城,于是他的财富也藏不住。先杰正好打算正经泡个妹子,听到风声,就盯上小倩。那以后范老板脑袋就疼了,因为小倩是他女儿。

“你不要和那种烂人搞在一起。”

“好的。”小倩倒是老实孩子,听话。

被先杰盯上了,只要到佴城,就没有别的男人再敢挨近小倩。小倩一出门,先杰就会嗅着她的气味,跟上来找她搭讪。那以后小倩要出去,范老板让司机老朱送她。但是先杰堵在路上,叫老朱停车。他跟老朱说:“朱叔,不麻烦你了,小倩坐我的车。”老朱有些为难,先杰就把小倩拽了下去。小倩第一次有些不情愿,第二次就顺从一些,第三次,自己开的门。先杰缠得厉害,范老板也想过报警。但钱多未必是好事,警察一看是他范老板家里的事,就不慌不忙了。就算警察插手,这事情又怎么管?先杰要说他已经爱上了小倩,警察也拿他没办法。法律没哪条写明,先杰不能泡小倩。

最让范老板无解的,是小倩从小被自己教育得太老实,太顺从。她一见了先杰,就像老鼠见到猫,她自己硬不起来,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小倩先是怕先杰,慢慢地发现自己喜欢这个男人。当然,她不知道有时候强烈的恐惧也会被人转换成爱,换一个专业名词叫斯德哥尔摩效应。

小倩本来在社保中心上班,是范老板花了一大笔钱买到的工作。他是老板,所以深知光有钱也不稳定,要让小倩搞一份工作。先杰纠缠得紧,范老板叫小倩辞了工作去省城回回锅,读个大学。他想,惹不起,躲得起吧?小倩到省城读书三个月,有一天范老板打电话给小倩,却是先杰接的。

“范叔,你放心好了,小倩在这儿有我照顾,没谁敢欺负她。”

范老板那一晚心疼得厉害。当初将小倩往外面送,他心里还是想省,只送到省城——应该把小倩送到外国,让先杰这种货彻底傻掉。若是去外国,小倩即使被外国的流氓泡到手,总比落在先杰手里强。外国义务教育严重普及,中学没搞到毕业,晃马路当流氓都没资格。

范老板想到先杰,马上又否掉。先杰现在等着给范老板当女婿,等着继承一部分家产。在这个当口,先杰会觉得自己一条烂命正在变得金贵。虽然先杰此时兜里没几个钱,但他肯定当自己是有钱人了。不缺钱的人,不会随意卖掉自己一条命。这一点总归没错,范老板想明之后,遂又增加“急需钱”为关键字,继续在脑中搜索。急需钱、不要命……何卫青紧接着冒出来。

何卫青是范老板认识多年的兄弟,爱打架,逞勇斗狠。范老板刚进城就认识他,刚进城做生意很少被人欺负,就是搭帮认得何卫青。何卫青罩过他。当初他去开矿,也是被何卫青拉下水的。何卫青从地质队熟人手里买来一份地勘图,竹山县某乡有锰矿。那张地勘图是每一百米打个钻井搞出来的,钻出的矿样品位超高,应当十分稳妥。何卫青嘴巴皮能说,跟范老板鼓噪了三天,范老板就把自家小酒店抵押贷款,投去挖矿,准备回头换个大酒店。图纸上写得明白,到实地一挖只是几眼鸡窝矿,出了窝基本都是石头。当时,范老板知道自家酒店基本保不住了,索性赌一把,再把家里的房子贷了,去找别的矿……上了贼船下不来,一条胡同走到黑,幸好柳暗花明,后来范老板在废洞子里打出好矿,简直如同奇迹,赚钱再开一家酒店上了星级,三星半,几年后升到四星,花点钱的事情。花点钱的事情对他已不算事情。

现在范老板跟人讲自己过往经历,是励志故事。而何卫青,当初拆了伙,就去帮别的老板收了几年烂账,身上披几条尺多长的疤。这家伙稍微有点钱,就包养一个漂亮妹子,离婚后净身出户。那小三竟然淳朴地爱上了何卫青,两条娃娃赶着趟生出来。

范老板心想,何卫青为了养活一家四口,肯定随时被钱逼得撞墙。

想到何卫青,范老板稍稍有底,但还想着扩大范围,在“不要命”“急需钱”之外加一条“靠得住”。再一搜索,他自己都忍不住笑。既然两个关键词都只搜出何卫青,再加一个词还有什么意义?再说,谁又真正靠得住?

何卫青这厮是唯一人选。

“到底有什么钱可以让我赚?”

“不急,这片子里面,你还看到什么?”

何卫青就皱眉去想。他年纪确已不小,眉头皱起来就拧成了疙瘩。凭他的人生经验,知道问题的核心在于:不是自己能从片子里看到什么,而是范老板希望自己看到什么。要是打牌,只消打上几圈他基本能知道别人手里有什么牌,但眼下,他找不到任何线索。

“范老板,你想让我看到什么?难道有人想杀你?你可以找公安局。人家不赚你钱,免费保你一条命。”

何卫青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他倒是想赚钱,既然要赚,难免在老板面前低头耷脑装装孙子,可也不能太装孙子。范老板磨蹭这半天有屁偏不放,何卫青基本认定他在玩自己,而不是想帮自己赚钱。范老板有什么理由操这闲心,想着帮别人赚钱?天底下的穷人又不归他管。

范老板咝一口气换个话题:“都五六年了吧,你也不来看看我。”

“你这是讲怪话,我想来,你家门槛那么容易跨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