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最近又生了两个小娃娃?”
“……当初只想玩玩,没想她真的给我生。”
“听说你新找的这个年轻漂亮,长得像香港莫什么蔚,对吧?”
“长得像莫什么蔚我也要?他们说长得像张什么芝。”
“那就更麻烦。卫青,你也是过了五十的人,不怕她年纪轻轻到处偷人?一边偷一边拍照片,现在的手机都是让年轻的狗男女边偷边拍。”
“巴不得她偷,拍照片更好,我后脚就抓奸,拿着照片铁证如山,搞几把钱也好。”何卫青仍是撕开了脸皮笑,“这妹子缺心眼,跟了我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范老板无奈地看看何卫青。他就是那么个人。“不要把话讲得绝对——那你说说,我老婆会不会偷人?”此刻,范老板变得循循善诱。
何卫青又是努力地想了想,他也好多年没见过范老板的老婆雷喜苹。终于,他想起来那么个人。“不会,绝不会。你家喜苹天生就不通偷人这一窍。”
“但我说,她确实偷人了,你怎么看?”
“有证据吗?”
“这还要什么证据?”范老板摆出恼怒的样子,吼道,“难道是好事,当三好学生到处报喜?她不偷人我为什么要说她偷人?我是不是脑袋有问题?脑袋有问题我凭什么赚到那么多钱?”
何卫青这时候大概明白范老板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他花一个半小时看一个老片子。果然,里面藏着标准答案,但何卫青从小学开始就不会概括主要内容。
范老板稍后又说:“你社会上认识的人多,干什么的都有。你说说,现在做掉一个人,要多少?”
“做掉?”何卫青被这个词逗得笑喷了,但发现不是时候,遂憋住。
“对,做掉。”范老板点点头,化掌为刀,做了个“咔嚓”的动作。这一刹,他忽然又担心何卫青漫天要价,便说,“行情你知道的。你跟我透个底,做掉一个人,最少多少钱?”
“最少……只要480——无痛人流,红十字医院480包干。”
“少扯,我是和你讲真的。”
何卫青又想了想雷喜苹。本来她是叫雷喜萍,后来她发现自己最喜欢吃的是苹果,所以改了名字。不但改名字,还去公安局将档案身份证都改了。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偷人呢?但范老板的表情好似仍在控诉:千真万确呀,我家雷喜苹在外面偷人!他说:“范老板,老范,你再想想。这样的事其实很普遍,很多女人都爱偷人,就像很多男人都爱嫖娼。碰到这点事你就动杀心,你杀得过来吗?”
“别人家的我不管……我没说要你做掉喜苹。你听人说话怎么老是只听半截呢?你活了半辈子活不出个名堂,就因为你老是听半截话。”
“那你要?”
“蔡老二,我的司机蔡老二!”
何卫青一听还真是麻烦,这人认得的。佴城这么小,打打牌认识半城人,喝喝酒又能结交半城人。他说:“可是,蔡老二很年轻,好像还没结婚。”
“那就能偷你嫂子?”
“他是你司机,出了事,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算肉烂了还在锅里。老范,家丑不可外扬!”
“雷喜苹是家丑,蔡老二不是。”范老板明察秋毫地说,“所以我只想让蔡老二消失。”
“我是说,老范,要是你能换一个角度,事情可能不会这么严重。”何卫青摆正了坐姿,延一下时间,接着说,“其实,你偶尔看到漂亮的女人,也会搞一搞。你搞过哪些女人,大家都是知道的,对不?既然这样,雷喜苹和蔡老二搞一搞也没什么的。”
“我是叫你来跟我讲道理的?”
“你再想一想,要是雷喜苹搞了一个年纪大的,老二比你还不管用的,那你肯定挂不住脸。但她只是和蔡老二……”何卫青本来很会讲道理,因为他经常帮人收烂账。收烂账不光是靠一条烂命,那样的话一条人不够收几笔烂账。为了持续地将烂账收下去,主要还是靠一根舌头。但要跟范老板讲这个理,何卫青明显经验不足,脸都有些憋红。“你就这么想,不是蔡老二搞了你老婆,而是你老婆多了一个玩具,是她把蔡老二玩一玩,这也没什么不妥。”
“你老婆是不是也有很多玩具?”
“实话实说,肯定有,只是我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何卫青又笑了。
“我不是叫你来干这个的,你去帮我找人,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卫青,这个事我只能靠你了。”范老板原先设想的交谈的情形可不是这样:何卫青唯唯诺诺,只在谈价钱的时候狡黠地跟自己周旋。他突然痛恨这里不是香港,在香港,那些帮人了难的杀手是多么具有职业素质啊。要不要到香港去请一个呢?好像也不对路,港产片又不是杀手打的广告。
光费唾沫星子看来是不行,范老板拉开抽屉掏出两沓钱交到何卫青手里。“这是我帮你的,先拿去用。我知道你认识干这个的人——你认识各种各样的人,要不然你都不好意思叫作何卫青。”
“问题是,这蔡老二我认识,一起打过牌。”
“换是要你做掉一个没跟你打过牌的,你不认识的,是不是容易一点?”
“都不容易,都是一条命。”
“那就少废话,你只管把人找到。”范老板挥挥手,示意何卫青可以走了。
范老板对何卫青还是了解的,这人虽然几十年活得不明白,但仍然讲义气。既然他收了两万块钱,就不会不干事。他想干成的事,总有出人意料的办法。范老板又想,何卫青也算得人精一条,何事一辈子都没混上饱饭吃?看来,又只能以“人各有命”四字作结。
他移到靠窗的位置,窗帘拉开一小幅,眼光透出玻璃看着蔡老二在那擦车,一点一点地擦,一边擦一边还吹着口哨,吹到走情绪的地方把屁股抽抽。蔡老二喜欢吹口哨,大概是泡女人的基本功。其实范老板的酒店就有洗车车间,内外营业,但蔡老二总是说,自己擦擦,小心一点。他想,蔡老二纯属闲着没事。
蔡老二的口哨还是吹得极上档次。这好几年,跑长途时范老板累了,不要听CD放出来的调调,要蔡老二吹口哨。蔡老二边开车边吹,手脚并用搭上一张嘴一齐给老板服务,忠心耿耿的样子。
吹吧吹吧,过几天就没这声音了。范老板不经意地笑笑,白天晃亮的玻璃上,一刹那间竟然将这笑容映了出来。他想到以后不会听到蔡老二用口哨吹曲子,一想也没什么遗憾。
在蔡老二前面,给范老板开车的是老朱。老朱是个干巴巴的家伙,车开得当然没问题,也懂得沉默,但不晓得看人眼色行事,有点呆。两人经常要在一个车里待好长时间,就两人。范老板要找话说一说,但一开口全是自己说,老朱总是迫不得已地应两声,以证明自己耳朵支棱着。范老板说着说着就没了兴趣。他想告诉老朱,有时候不光要应两声,还要配合着笑一笑。如果是跟别人讲话,别人老是笑个没完,说范老板跟你待在一起,嘴巴成天合不拢;或者说范老板,我叫周立波到你这里听听课,找找启发。以前范老板没发现自己说话能逗笑。这些年,一旦自己多说几句话,定然有人毫不含糊地笑。范老板有些迷惑,不知自己是否正在变得有趣。他想,要是老朱也能发笑,那就说明这是真的。
老朱偏不笑,也许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有些功能就没配置全。
正有点郁闷,忽然某天就收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接,对方自我介绍,并说别人都叫他蔡老二,曾经和范老板吃过饭喝过酒。范老板哼一哼算是回应,当然并没记起是谁。想问对方到底何事,他就痛快地说了:“你的司机老朱我认识,有点呆,年纪也大了。你是不是换我试试?”
“你有什么好的?”
“头两月你不要给钱,管一碗饭吃。”
范老板扑哧笑了。他听出一种自信,而有意思的人总是难免自信。
之后就把老朱换了,换这个电话自荐的家伙来试试。老朱也不能打发他回家。范老板做人有原则,老朱跟自己许多年头,不能随意踢开。“事情是这样,喜苹应酬也多,你去帮她开开车。”范老板还要拿捏理由,“招了个年轻小伙,不方便给喜苹开车,就把你换过去。”当时找出这理由,他觉着妥当,现在想想,晓得什么叫一语成谶。
新来的蔡老二果然好用,知冷知暖,低眉顺眼,一看就是长期跟老板吃饭的角色,肯定是老主子出事养不起他了,要另谋高就。范老板也不去问蔡老二以前跟谁,他们怕谈这个,怕新主子觉着晦气。有一天晚宴多喝几杯,坐上车范老板就吩咐,你随便开,不着急回去。蔡老二把车拐上高速路。密闭多岔的高速路,让人的活动范围拓宽了许多,有时请人吃个饭还要穿几个市县,汽油费、过路费赶上了菜钱,显出派头。一路上隧洞很多、很幽,越来越多、越幽,车子进进出出,每一次钻出仿佛都别是一番天地。范老板心潮就那么一点点吊了起来。
“吹个口哨,你的口哨吹得好,像上次买的黑胶片里那个……”
“马西米·吉特根。”
“就是那狗日的……你狗日英语还好。你考大学啊。”
“不小心认得几个外国妹子。”蔡老二故作谦虚地卖弄起来。
蔡老二吹起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范老板阖上眼睛,听着风声,知道蔡老二不会瞎走。眼睛一开,车子穿过某市繁华街区,乍然一拐就现出一片寂寥的路口。有一处不挂牌的会所,门口冷风秋烟。范老板头次来,知道这样的地方不会错。范老板警惕地看看蔡老二,他仍然吹着口哨,蹿几步过去叫门。头一次,范老板进了一间小间,蔡老二恰到好处地进到隔壁那间。一眼看去,范老板自是挑了身材、脸蛋和屁股都勇拔头筹的那个妹子。蔡老二挑个老丑的。
“这样不好。”范老板蹙了蹙眉。
“各有所爱,百货中百客。”蔡老二的手已经搭人家肩上,“一看就是个态度好的,要她笑她就笑。”老丑就笑一笑,皱纹拧得慈祥。
蔡老二有分寸,那以后只在门口候着,范老板独自进去。
“蔡老二狗日的有分寸……”范老板咬了咬牙。
算算,从何卫青拿钱到现在,过去四天三小时又七分钟。挂钟公正无私地悬在范老板正前方,秒针没有,嘀嗒声却清晰。范老板当然不知道如何找到一个杀手,如何联系又如何谈价,但他相信这么几天时间是足够的。何卫青用不着双脚量地寻遍角落,只消坐房里打电话。四天多时间,电话足以打遍世界的角角落落,而杀手往往不会环球旅游。杀人的人不可能有丰富的爱好,只爱蹴在一间破房子里等着接单。杀手或者泡到一个马子,两人在破房子里厮守造爱,每次杀手去干活马子都会望眼欲穿地等他活着回来或者生离死别。
电话又打了过去,好半天才接,首先回过来的是风声。
“在开车?”
“是啊在办事。”
“车停下,我和你说事。”
“两不耽误,你尽管吩咐。我又不是用嘴把盘。”
一个女的坐在何卫青旁边,喷出笑声。范老板相信这妹子肯定不是何卫青老婆。老婆往往不是拿来一块兜风的,何况他家里还有两条崽。但此时,范老板操不了这么多心。
“说话方不方便?”
“自己人,尽管说。”
那女的又笑了。“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范老板脑子里回旋起两句老歌词,定一定神,跟何卫青说不要这么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有空再打过来。过了数小时何卫青才将电话打回来,除了他的声音,那边很安静。
“找人的事怎么样了?”
“老范,我是说,能不能换个思路?”何卫青说话腔调是认真的,要他认真挺不容易。范老板侧耳倾听。何卫青接着说:“这几天一直在想,也没想明白,就是有那么一点破事,具体地说也就是两人的……特定的某个器官……偶尔地……稍微地接触了一下嘛,为什么就要他命?为什么就一定要他狗命?蔡老二肯定干了猪狗不如的事,尤其是把你老婆,我弟妹喜苹这么个老实人也扯进去。你认为这狗日够得上天打雷劈,我给你点赞;但既然天不打雷不劈,你去判他死刑,我觉得有点不合法。”
“有点不合法?何卫青,《刑法》你背几条我听听。”
“我是说,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比如说,找几个人跟他练一练,要是不解气就练两回三回。可以废掉他一手一脚,当然现在中央提倡人性化,这么搞不太人性化;阉掉他也有点过火,他是年轻小伙,还没结婚。”
不知何时起,何卫青讲话有点绕来绕去,这时范老板隐隐意识到这狗日的也有点靠不住。是不是找人将蔡老二打翻在地,打住院或者打残?蔡老二犯下的错有多严重,范老板也不好跟人一一讲明。蔡老二不但搞了自己老婆,而且还有点有恃无恐,因为他去到那些隐秘的会所过了几夜,蔡老二都一清二楚,说不定还用手机偷拍了一些照片。
很多时候,范老板反复地思考同一个问题:“你固然知道我一些破事,难道这就说明你可以搞我老婆?”
不知几时看出的苗头,从某些眼神,某些不经意流露出的情绪。范老板有些迟疑,总体来说,他算是严谨的人,雇了人去跟踪追查,找证据。证据很容易找了来,要多少有多少。在范老板眼光探不到的地方,这些证据像夏天的花树一样,郁郁葱葱地盛开着。范老板想继续雇佣那私家侦探,一条龙地了结此事,得到答复是:不在业务范围内。
范老板越来越意识到蔡老二城府太深,用心险恶,这种人留在世上就是祸患。要是不弄死他,只是让他断手断脚,留给他一口气,难保日后做出怎样的报复行为。一不做二不休,范老板再一次明确态度。
“……打他几顿,基本也就两不相欠了。他又没老婆,要不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何卫青此时完全沦为一条说客,聒噪不已。
“我难道是请你来给我出主意的?卫青,这么说好不好,要想打他我会安排别的人,这不劳你大驾。请你老出山,就是要来个痛快。你只要干好你分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