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先杰腾出一只手搂住范老板的脖颈,又说:“别急,听我说完。现在他们也都知道何卫青找不到人,他要亲自动手又没有枪。我不是不帮你弄这事,其实也没多大的事,但这必须不暴露。到了这一步,只要一动手,他们就知道这事是我做的。只能是我。”
“他们,到底是谁?”
“该知道的人。”
范老板本想问,一开始就找你,你真的可以“做掉”蔡老二?但他没开口。先杰是个杂种!这杂种又开口说话了:“爸,既然现在已经是一家人,我是想,再亲亲不过自家人。我可以把外面的事停下来,到酒店帮着点,照看着点。”
“这个不需要,一个萝卜一个坑,人事已经安排好了。”
“爸,一块菜地即使种满萝卜秧,空隙还可以点蒜籽,互不影响。蔡老二,现在做掉他固然时机不成熟,但平时我可以帮你盯着他。”
“我有什么需要你帮着盯着的?蔡老二跟你讲过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我又不是跟他一伙。”先杰明白人,知道今天讲话怎么都讲不顺了,只好打住。他挤了挤眉毛,提醒范老板:“爸,可以走了不?”
“我不想去可以不?”话一说出就后悔了,他回过神,冲着先杰发脾气,误伤的却是小倩。幸好,先杰是个死皮赖脸的人。
“好的,那我就不打搅。”先杰忽然良心发现似的,深深鞠了个躬,折身出去,轻轻带上门。
范老板咬咬牙,冲着先杰的背影暗骂一句脏话。独自待在偌大一个办公室,感到闷,外面传来爆竹的声音,爆响的间歇,还有人们碰杯吆喝的声音。还有主持人,他说普通话拿腔捏调,扩音系统却是全套德国进口的,所有的腔调都按比例扩大。窗外的天空既蓝且深。范老板走出去,自家酒店竟显得有点空旷,仿佛所有的人都挤进餐厅祝福那个杂种。他没有惊动司机,自己去开车。他很久没有开车了,但相比以前开过的摇把子拖拉机,自动挡简直可当成玩具,出厂时附一纸说明书,顾客看一眼,上手就能用。
他把车开出去,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何卫青撞进眼帘。
已是下午,何卫青拖着一个读幼儿园的小孩。小孩蹦蹦跳跳,相应地,何卫青竟有些蹒跚。他把车贴近人行道,摁了摁喇叭,何卫青没反应。
“老何!”他只有探出头去,冲他说,“你儿子?要不要上来?我送你们回家。要不去吃肯德基。”
“走走。”
“那我也走走。”
他停妥下车,和何卫青父子并排地走。小孩夹在中间,他也想拉小孩空出来那只手,小孩不接。何卫青就说:“不懂礼貌。你还没叫人呢,叫叔叔!”
“叫伯伯!”范老板补充。
小孩终于开了口:“爷爷。”
“讨打,叫伯伯。”
“是爷爷!”小孩坚持自己的判断。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计较,信步往前走。走不远到桥头,有人摆开一排电摇车,车头做成喜羊羊,做成光头强,哄小孩上去坐,一块钱晃五分钟。何卫青的儿子老远就跑了过去,骑在海绵宝宝身上,海绵宝宝内裤里有一张小椅子。海绵宝宝上上下下地晃起来,小孩就乐不可支。范老板就把何卫青拉到一边说说话。桥下面,又有一对新人拍婚纱照,那女的几乎没有乳房,但也穿了低胸。两人扶着栏杆,脑袋九十度地垂向下方。
“那件事情想清楚了,你要枪,给你。”
“你肯定是香港片看多了,有点钱,老是想打死这个打死那个。要是赚钱就想杀人,你说,有没有意思?”
“你不要跟我绕来绕去,老何,以前你是最讲信用的人。我给了你钱,你不帮我办事,反倒要我弄枪。现在我帮你把枪也弄来了。”
何卫青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你看到的,我们都老了,我儿子,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是我孙子。不要再打打杀杀的了,你不敢杀人,只想知道有钱到底能不能买一个人死。现在我回答你,有钱可以买一个人死,但那不是你干的。”
“我花钱就买你几句屁话?”
“我们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碰个面却在讲杀人,这像什么话?这又有什么意思?老范,你女儿都嫁人了。明年你有个外孙,抱在手里玩一玩,看他捏在手里像一块水豆腐,就会觉得杀人的想法很幼稚。”
“别说这个,说这个更想杀人。”
“拿你没办法,跟你讲什么都是空的,你反正就是想杀人。老范,我们都老了,反正我老了。我儿子在叫我,我要不过去他就会撒泼。没办法,我把他惯坏了,一想我都这么老了他还这么小,就舍不得打。要是你觉得你还年轻,不要成天想着杀人,有心情就看看桥下那个妹子。现在活着多好啊,年轻妹子都把胸脯露出来让人随便看。我们命苦,年轻的时候女的个个裹得像是粽子,你多看一眼她就亏了血本似的。”
何卫青说自己老,这时却年轻起来,拿烟蒂朝桥下那穿婚纱的妹子弹去,河风却把烟蒂带到看不见的地方。
蔡老二走过来,目光一触范老板,便条件反射似的拧出笑,笑得费力,看的人也是难过。范老板脑袋一阵恍惚,虽然蔡老二一直在酒店里干活,但已多时没见他人。喜苹有了新司机,这回找个女的,年轻且漂亮,唯个子矮喜苹半头。喜苹乐意跟那女司机处得像姊妹花一样,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但又看得出是贵妇带着丫鬟。
这一阵,若非出门见重要客户,范老板已习惯自己操方向盘,面对高速路上路口的交叠,方向盘一打,想去哪去哪。
今天脑袋一抽搐,又把蔡老二叫来。蔡老二成了酒店的客车司机,根据人数多少,开着商务车、中巴或者大巴去接人。他的收入远远比不上以前,只能挣几个死工资。以前贴近老板,只要人机灵一点,懂得摇尾乞怜,懂得看眼色行事,老板免不了会多扔几块肉骨头。
蔡老二心里窝着一把火,暗骂自己,花这么多力气留在范老板的酒店做事,还不照样是被人捏的螺蛳?心里怀着愤恨,一见着范老板,又像是见着爹娘,赶紧奉上一脸笑。笑一笑反正不要成本。
“老板,想去哪里?”
“你随便开,散散心,透透气。”
“随便开?那要不要……”
“不要!”范老板很少这么斩钉截铁。
很久以前,要说散心大都是往城郊走走,但现在城郊成了稀罕之物,每个城市都塞得满满当当。开着车散心,一晃眼穿过两三处县城。蔡老二本想抓紧时间说些贴心贴肺的话,逗趣开心的话,让范老板恢复记忆,记起他蔡老二不光开车还可以解闷。嘴却像是堵住了,蔡老二有话始终说不出来,车内古怪地宁静。
终于,蔡老二说:“范老板,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
“呃,说说。”
“先杰是个杂种!”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一生下来。”
范老板不语,心里一酸。小倩和先杰的婚宴还没摆,各种状况就不断冒出来——和这种人渣搅在一起,哪有不吃亏的道理?先杰在外面有的是女人,两人扯证以后,先杰就认为用不着隐瞒了。最近小倩好多次哭红了眼睛回到他身边,说自己被骗了,想离婚。范老板只好苦笑,先杰盘算了那么多年才把结婚证扯上,可能也是他一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现在想摆脱,不见血怕是不可能。见血的事,恰恰又是先杰的长项。
范老板摸了摸包,枪在里面,但没上子弹。把枪带上车以前,他心子就发紧,怕子弹压在膛里,敲死一个人变得太过容易。万一自己想起这么多年的委屈,突然一下灵魂出窍,掏枪就敲了蔡老二的脑袋……只这么想想,头皮就发麻,背膛心一阵阵发紧。人又如何保证任何时候、每分每秒都牢牢地管控自己?他赶紧卸了子弹,留在房间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感受到枪沉沉实实待在包里,范老板情绪才稍稍有所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