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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范老板的枪(5)

“你听到别人说什么了?”喜苹的脸忽然变色,一手揪住范老板的耳朵。两人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他耳朵的一项主要功能就是被她拧。她出手稳准狠,要拧他耳朵比去偷个人熟练太多,他从来没有躲过,这次当然也一样。她稍一发力,他整个脑袋只能扭转九十度。他也搞不清,形势怎么陡然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哪个狗日的跟你这么说?”喜苹说,“为什么是蔡老二?蔡老二有什么好心疼的?他那一副猪不吃狗不舔的苕样,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我……你把手放开!”

“放开?好,放开!”在松手的一刹那,喜苹另一只手抽来一耳光,抽在他另一边脸上,他脸皮一弹,虚幻地听见“噗”的一声。年轻的时候,她一耳光抽来会是“啪”的一声,干脆利落。他身体一扭,用脚去找鞋,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弹开两三米远。她却没完,胸脯一挺,眼里迸出几颗硕大而丰满的泪珠,嘴里嚷着:“你打我一枪!”

“你等着!你这婆娘!”他嘴上这么说,身体赶紧往后退,用手去找门,最后门是被屁股撞开的。

老朱永远是忠心耿耿的模样,开车不快不慢,说话不多不少,把他载到要去的地方。前面路口拥过来一大堆人,大概是刚下班。车子蜗速从人群中分过,人群慢慢闪向边。有的看看车头标志,三股叉,就撇撇嘴,眼底的仇恨一闪而过,接着赶路。有的不认得。车子像分过水流一样穿越人群,马路陡然开阔,他虽然用不着开车也暗自松口气。

“人真是太多,哪里都多。”

“是啊,人太多。”老朱很敬业,他知道自己总要有所应和。

“要是有枪,应该把人打掉一点,至少四分之一,或者只留一半。”

“是啊,留一半。”

“你说,留谁不留谁才是道理?”

老朱答不上来。范老板问这样的问题,基本算是在找麻烦。但老朱已养成有问必答的习惯。“这个,要费很多子弹的。”

“这不是问题。”范老板淡淡地说,“假设子弹管够,再多也管够,无穷无尽,你看要打哪些人?”

老朱彻底答不上来。范老板又一想,那是因为老朱手里没有枪。有了枪,想法就不一样了。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还是说冷兵器。一把枪带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

天空有些飘雨,雨刮器时不时抽风地刮一两下。他的视野有些模糊,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人像是蔡老二。“前面那个人!”他指了指。老朱很费力往那边看,这时候那个人已经迅速拢到车前,敲响车玻璃。

“往前开。”

“是蔡老二!”

“往前开!”

老朱嘀咕着,踩油门用了些劲,X5瞬间加速能力不比刘翔差,要不然也不好意思值上这么多钱。蔡老二又小跑了几步,范老板扭头往后面看,透过玻璃透过雨,看不清蔡老二的表情。

范老板说:“已经辞退他了,他这是要搞么子嘛?”

“蔡老二,他还是想给范老板做事。”

“哦,我很感动。但是人那么多,不可能说,谁想给我干事我就养着他。再说我看他也不像是能饿死的人。”

“他……他也不容易。”

“我容易?老朱,你说说我容易不?”他忽然来了情绪,声调一下子蹿上去。老朱自然不吭声了。

范老板不知道喜苹怎么跟蔡老二说的,反正那天晚上闹一通,第二天她还是以大堂经理的身份把蔡老二开了。晚上两人在卧室里撞面,没有提起这事。对于他一个董事长,这种事微乎其微。他又雇了一个姓崔的青年司机,长得像青年时候的崔永元,脸上挂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一看就还满意,想着这小伙子以后陪自己长途,定然会用笑话和段子逗自己开心。说不定,这小伙子吹起口哨也不比蔡老二差。规定要小崔报到上班那天,小崔没来。事后听说小崔被人揍了,住医院里。范老板叫了个经理去医院探看,问到底怎么回事。小崔没有搞清楚,但说记得袭击他那两个人的模样,并报了案,警察正在查找凶手。小崔伤得不重,过几天出院,主动给范老板发来一条消息,他感觉自己脑袋轻度震荡,近期可能开不了车。这当然无所谓,很小的事情。他又叫人往外发消息,请信息公司张贴招聘广告。多少天过去,再无一人前来应聘。

他隐约发觉此事和蔡老二不无关系。蔡老二不光是他司机,在那些染了头发刺了花绣的年轻人当中,蔡老二也薄有名气。以前,车偶尔在路边停下,往往有几个马路晃晃摇头晃脑地走来,脑袋往车窗上凑,冲蔡老二喊二哥,喊蔡总,喊蔡爷。蔡老二总是开心地冲他们喝一声,滚!

前面到了一所小学门口,正碰上放学,有交警拉了警戒带,限制行驶。新闻里说,前不久哪里一所小学的学生刚出校门就被车撞飞。现在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几天全国的交警都有得忙。

蔡老二忽然拧开了门,挤了进来。他身上湿漉漉,像条落水狗。“范老板……”蔡老二深情地看过来。“谁叫你上来?你下去。”“范老板,讲两句话,你让我死个明白。我好歹要在街上混日子。”

“老朱,你把蔡老二弄下去。”

“呃,好!”老朱却不动。

“范老板,我知道赶我走绝不是你的意思,你受到某些用心不良之人的蒙蔽。你不让我说几句,我死不瞑目!”蔡老二看上去受了天大的委屈,竟然要哭。范老板当然不为所动,他知道,这几年流行泪流满面,这些江湖好汉也喜欢时不时地哭一哭,要不然就OUT了。

范老板只好听他说话,要不然,又能怎样?他有钱,但买不了蔡老二闭嘴。“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雷总,她一定要撵我走。她也不跟我明说,只说我作风有问题。我也不知道作风有什么问题,我是爱摸女服务员的屁股,但那基本上都征得她们本人的同意。我不可能说,张三同意了我却去摸李四的屁股。范老板,我跟你这么多年,你知道我这人有分寸。再说,女人的屁股,本来就是拿来让男人摸的,不是吗?”

“这个不归我管。”

“但你知道我的为人。我要死个明白,作风问题不会是真正的理由吧?再说人非圣人谁能不犯错,过而能改我们要原谅他。摸屁股的事,你要给我机会,以后我再摸一次就剁一个手指头,从右手的食指剁起。”

“我为什么要剁你手指头?”

“剁了就不能开枪了。范老板,这根指头对于男人很重要。”蔡老二说着竖起他的食指,在范老板前面晃一晃。

“你开过枪?”

“范老板你知道的……”这几乎是蔡老二的口头禅,其实范老板想不起自己知道什么。蔡老二又说:“我这人也许没多少文化,但是还算有能耐。我懂枪的,虽然我自己不用,但我懂得怎么用,在这一行也算老师傅,有人买了枪就会叫我看一眼,好不好,行不行,看一眼我基本上就摸得清楚。”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世道很乱,懂得枪,就会少挨枪打。”蔡老二笑得有些贼了,举了个例子,“前回有一个老板拿了一把枪叫我看看。我一看,仿六四,新桃县坎岩乡独夜寨一个麻师傅出手的货,没有印记,我看看铣工锉痕,只能是老麻出手的货。前几年刘四买来的,后来转给西街苗大,苗大有一阵发毒瘾把这把枪转给界田垅小麻拐。小麻拐打了两枪嫌不好用,又出手了,卖到这个老板手里,就只有八颗子弹。这个老板要我看看好坏,我又试了两枪,瞄不准,想打一只老鱼,没打着。正常情况下,我不可能两枪打不死一只老鱼。”

“那老板姓什么?”

“这个不能说,范老板你是知道,每行都有规矩的。我这个人懂规矩。”

“我知道你懂规矩,但现在我已经另外请了司机,说好了的。这也是规矩。”

“我虽然懂规矩,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以说,该知道的情况我都知道。你要请崔大林的弟弟当司机,后来因为客观的原因他没有来成。现在你还没有招到新的司机。范老板,女人是新的好,司机其实还是旧的好。”

“你这是逼我。”

“范老板,我只想鞍前马后跟你跑,幸福你的幸福,快乐你的快乐!”

范老板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朱却哧哧地笑。他憋了好一阵,终于憋不住。范老板严厉地说:“发神经!”老朱赶紧把剩下那点笑嚼碎,咽进肚里。

范老板又看一眼蔡老二,蔡老二这一阵染了黄毛,黄毛和眼神此时一概充满期待,像一头进口的宠物。

“你这事我还要和人商量一下,你等几天。现在你下车!”

“范老板,雨下得太大,到前面一页琴网吧,你再扔下我。”

车子还堵在门口,许多孩子源源不断走出来。范老板只好沉下心思欣赏小孩们一张张花骨朵般的脸。蔡老二在一旁吹起了《两个小娃娃打电话》。

夏天多雨,有时候范老板会紧紧衣服,将两只手环抱起来,摆出思考的样子。思考一会,发现虽然天在下雨,温度却不低,遂将两只手放下。他有时看见蔡老二,大多数时候蔡老二不会闪现在他眼皮底下。他有时候看见喜苹,还是大堂经理,最近又到哪家美容医院抻了皮,脸皮绷得更紧了,身体皮肤绷得更紧了。有一晚她睡了他去摸她,几乎摸了个遍,没发现疤在哪里。他感到不可思议,她是个大身坯的妇人,即使玩了命想将自己弄得苗条或者纤细,一些细部皱纹的密集仍然昭然若揭。以前她身上有这么多褶皱,断然不会是打几针就绷得紧。如果开刀,疤痕怎么又找不着?

有时候,他提醒自己不要太好奇。她皮肤松弛或者绷紧,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和她偷没偷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阵,范老板没有闲心去想这些,新的烦心事又找上门了。有一天,小倩有些为难地站在他面前,无奈地杵来一眼,又迅疾地勾下脑袋。

“是不是想结婚了?是不是先杰要你来跟我说?”

他看着女儿姣好的模样,一阵阵揪心的痛。他早知道好白菜迟早要被猪拱,只是没想今天轮到自己家。

小倩羞涩地点点头。他想提醒她,这事情还须谨慎考虑。世界归根到底是你的,只要擦亮眼睛,就不难发现,十个男人有九个会比先杰更好——保守地说,也不会少于八个。为什么一定要挑先杰?但范老板这时候不想再干诲人不倦的事,每个人的心都是如此顽固,谁又会被谁真正说服?

“给我点时间,我现在有别的事要办。”

“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这事我已经想清楚了。”刚才小倩脸上还有一层毛茸茸的羞涩,转眼全不见了。

“那你来找我说什么?”

“我只是来找你说一声。”她说,“先杰跟我说了,他根本没有别的想法。你的这些东西包括酒店,你可以捐给别人,我们不要。”

“难道捐给红十字会?”

“爸,这事你看着办。在你不了解先杰的情况下,先不要对他有什么成见。”

小倩走后,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在女儿心中,先杰竟然是个道德模范,而自己只是势利小人,以为别人的接近都是图谋钱财。他知道,在先杰这件事上自己完全失败了,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注定是在给一个杂种努力。

僵持了一阵,范老板只得默认了这事,让喜苹交出户口本。登记那天先杰又把自己弄得油光水亮,在酒店里狠摆了几桌。外面陆续有人进到酒店左侧的餐厅,大都是先杰的亲戚朋友以及马路上晃来晃去的兄弟,范老板这边的亲戚象征性地去了几个。范老板坐在自己办公室看着窗外陆续拥来的人群,什么也不说,把手伸进抽屉摸了摸。那把枪沉默,却有些发烫。餐厅经理敲门进来,显然有情况要汇报。“你家那位……先杰跟我们说了,今天的酒他一定要埋单。你看怎么办?”经理不敢自行决定,要请示到底给先杰打几折。

“全价,一分都不能少。”范老板氽氽嘴皮又说,“加收百分之十服务费!”

“要是他晓得价格……”

“我反正是在帮他赚钱。”他又补充,“羊毛出在羊身上!”

餐厅经理刚走,先杰后脚就来,这一情况搞得范老板眼皮一跳,难道说,先杰把菜价都记个烂熟,经理一开口他就算好价格不对?不,倒是表情不对。先杰脸上堆着许许多多的笑,仿佛故意用笑把脸廓僵硬的线条变得柔和。“爸,那边都差不多了,就等你了。”先杰轻车熟路把范老板叫成爸,同时他把自己那个爸叫成老东西,加以区分。

“呃,晓得。”范老板把手托在下巴颏上,打量着先杰。

“爸,你有心事?”

“呃,今天这种事,我没法和你一样开心。”在先杰那片灿烂笑容映照下,范老板心情愈加灰暗。迟疑好一会,他仍是憋不住问先杰:“要是你妈……我是打个比方,要是你妈,她有一天被人欺负了……”

“爸,这种事每个人都难免……”先杰脸上仍是知冷知暖的模样,赶紧绕过大的办公桌靠近范老板,同时将嘴凑近他的耳朵。“这种事情,你要知道,一般情况下,老妈和老婆都不是拿来让别人随便搞的!”

范老板一想,被搞似乎有些严重。难道我说过先杰的妈被别人搞了?他及时纠正:“不要会错意,我只是说被欺负。”

“蔡老二那杂种,做掉他原本不难!”先杰化掌为刀,狠狠地斜拉一道弧线。

“做掉?”范老板咀嚼这个词,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对,做掉!”

“不难?”

“对,原本不难!”

“原本?”他知道这意味着对方把球踢回来,又瞪了先杰一眼,“现在不行吗?你有空,去帮我做这事。你要枪,我去帮你找。”

“不是枪的问题,枪随时都拿得出,子弹也足够打死半打人,这肯定的。”先杰两只手撑向大桌,“问题是,爸,这事情你一开始没有找我,找了何卫青这样的老东西。这种事,必须一下子就找对人。现在谁都知道你找何卫青做掉……”

“谁都知道,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