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说,以前糖盒子出门,常穿和服,花枝招展,五光十色,发髻绾得很高,脸擦得很白,穿着木屐,嘀嘀嗒嗒,像一只大花蛾子,吸引着胡同集体的眼球,连正在院里打袼褙的赵奶奶也扎着一手糨子跑出来观看。有好事的街坊问糖盒子,后背上背的小包袱里头装的什么?糖盒子听不懂,弯着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日本话,这边自然也听不明白。有“内行”翻译说,小包袱里装的是她们祖上的骨灰,把祖先背在脊梁后头,走哪儿都带着,省得买坟地了。后来经老唐解释才知道,就是一个宽带子,在后腰上绕了两道弯罢了。中国人还是不能理解,穿成这样,累赘不累赘啊!
日本一投降,除了唐家以外,扶桑馆的日本人全撤了,他们走得很匆忙,许多手使的东西堆在街门口,上面写着“自由持取”的白条子。“自由持取”是日本话,用咱们的话说就是“随便拿”。整条胡同的人都来“捡洋落儿”,小四儿家捡了一摞写着“有田烧”的大盘子。“有田烧”是日本有名的瓷窑,就跟中国的景德镇似的,几十年来,那些华丽的瓷器在小四儿家一直充任着盛炒萝卜条、炒疙瘩丝和凉拌黄瓜的功能,尽职尽责。兔儿爷他妈发现“自由持取”最早,推走了一辆自行车。这辆车兔儿爷他爸爸从东城国子监到西城白石桥,上下班都骑它,每天几十公里,风雨无阻,一直骑到新中国成立以后,要不是轮胎配不上,还能骑呢。大芳他们家“持取”了两把理发的推子,嚓嚓嚓,推起头发很快,不夹头发,以致大芳的哥哥由踩着平板小车捡烂纸改行做了理发匠。两把推子改变了一个少年的命运,这样的事儿还真不多。给我们家做饭的老王捡了一个大号带沿的铁锅,生铁的,挺沉,挺深,他到底也没弄明白怎么用这个锅做饭,后来卖给了背着柳条筐沿街收破烂的孙婆子,换了两包洋取灯。洋取灯就是火柴,一包12盒,相对铁锅来说还比较实用。高老太太是小脚,来得晚,挑了半天,抱回去一个小和尚石雕,原本是个摆设,老太太拿回去没用,放炕上拴孙子,拿根裤腰带,一头系在孙子腰里,一头套在日本和尚脖子上,裤腰带范围之内,是孩子的活动天地。高家几个孩子,都是日本和尚看大的……
二
街坊们这样收获抗战胜利品的时候,我和小四儿等人大部分还在娘的肚子里,所以我们没有机会看到漂亮的穿和服的糖盒子和那些白捡白拿的欢乐场面。我记事的时候已经到新中国成立了。
50年代初期的糖盒子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头上包着格子围巾,走路低着脑袋,背上背着狸的小妹妹,一个细眉细眼,动辄便咧嘴哭的小丫头片子。我估计,这小东西长大了也注定是个挨揍的货色,不会有多大出息。我很想看看穿和服的糖盒子,但是她一回也没穿过。可不,日本投降好几年了,哪个日本侨民还敢在北京地面上张扬,他们收敛得比小菜碟儿还小菜碟儿。
原先在崇文门外古玩店上班的老唐两年前改为走街串巷,专门收购旧货的“打小鼓儿的”。这个职业在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初期很普遍,小鼓儿茶盅盖大小,扁扁的,鲨鱼皮蒙面,攥在左手,右手用一根细竹棍,棍头裹着胶皮,梆梆地敲击,鼓声响亮清脆,在幽深的胡同里能传得很远。人们在家里一听到鼓声就知道收古玩旧货的老唐来了。老唐可以直接进到卖主的家里,在卖主的桌上、炕上审看物品。有时候老唐不等人招呼也进屋,脸上堆着笑,亲切地说,老没见了,怪想您的,这些日子您一准儿找着了不少好东西,让我开开眼。
如果主家正想用钱,就会装作很不经意,顺水推舟地从腕子上撸下镯子,让老唐估成色,论价钱。
还有级别稍次,属于收废品的,敲的是软鼓,嘭嘭嘭,嘭嘭嘭,三下,用特有的沉闷短促嗓音吆喝,“有旧衣裳、旧家具——我买!有旧书本、洋瓶子——我买!”这类人可以进入住家院落,但是绝不能登堂入室,卖家买家都恪守着这个规矩。最次一等是收破烂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来自城郊,早出晚归,跟城里、跟乡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白天,以上午居多,背着大筐沿街叫唤“有破烂儿——我买!”声音拉得很长,像唱歌。婆子们收购的多是破衣裳烂袜子,她们身后的大筐里有洋火,也有鸡蛋、绿豆什么的乡下土产,若是要现钱,她们给出个两毛、三毛顶天了,通常是以物换物。有一回,我妈用老三穿剩的一件拾掇不起来的线衣以及乱七八糟的东西,跟孙婆子给我换了一双农村男孩的靸鞋。鞋当然是新鞋,方口蓝布面,鞋头包着黑土布,用针线密密地缉着,硬邦邦的不跟脚。我说:妈,鞋大着呢,大半个拳头。
妈说,穿穿就不大了,你的脚还长呢。
我说,鞋帮子太硬,硌脚。
妈说,你看人家这针脚缉得多齐整,多细密,乡下人实诚,这双鞋比老三的皮鞋还结实,穿个三五年没问题!
从妈嘴里我知道了“缉”这个词儿,从这双大靸鞋上我了解了“缉”的作用,就是一针顶着一针缝,硬把布片缝成铁皮。我穿着这双用烂线衣换来的新鞋,只半个时辰,后脚跟就磨破了;跳皮筋,一抬腿,鞋就上了房顶。妈让老三把鞋够下来,给鞋缝了根带子,这双能踢死驴的鞋从此跟定了我,再也无法摆脱。我恨死了收破烂的孙婆子,有时候学孙婆子吆喝“有破烂儿——我买”,学得惟妙惟肖,可以乱真。妈拍着我的屁股说,学什么不好,将来你还真要当收破烂的!
想想看吧,一个城里的小丫丫,穿着一双农村野小子的大靸鞋在胡同里走来走去,自信心受到了何等挫折。不敢对妈表示不满,但是只要一看见孙婆子,我就让小四儿们用绷弓子绷她,把老婆子整得想骂也找不着人,后来干脆不到这条胡同来了。不来就不来,谁稀罕!
胡同的孩子没有上幼儿园一说,用现在的话说是:放野羊一样地散养着。家家都好几个孩子,大的带小的,不宠不惯,我们成长得都很自觉,也很自由。一帮孩子,拽包、跳间、弹球、拍洋画,没有滑梯,没有跷跷板,当然也没有秋千和沙坑,我们只能在胡同大院里玩,跟门口的大槐树较劲,自己跟自己作(zuō),欺负杂种狸就成了我们的主要乐趣。
狸会唱歌,他有音乐天赋,唱得很动听,他唱得最好的是《麻雀教算术》:“七八、七八、七八八,小麻雀要当先生啦,一个一个数过来,七八八,七八八……”歌是他妈教的,用日语演唱。我们听不懂,只能明白“七八八”,一听到“七八八”就过去揍他。
打小鼓儿的老唐生意不错。新中国提倡“劳动光荣”,但是一些过去的显贵们放不下架儿,宅门的哥儿也不想出门挣钱,便典当家私,维持着场面。碍于脸皮和身份,这些人不便经常出入寄卖商店(新中国成立后典当行业改成寄卖商店),走街串巷的老唐就成了受他们欢迎的人物。家里有什么古玩玉器,书画法帖,细软皮货的,都喜欢卖给老唐。老唐出身古玩铺,懂行,不会走眼,给价也公道,又住在附近,做买卖不会太离谱。
打小鼓儿的虽然也属收旧行业,但是视野宽阔,精于鉴定,跟三六九等的人都能搭上话。打小鼓儿的老唐穿着长衫,腋下夹着包袱皮,细高的身材,儒雅模样,很是招人待见。老唐收旧物的包袱皮来自日本,绿地白萱草的图案,颜色鲜亮,跟老唐的灰大褂相搭,很是和谐,这怕也是老唐区别于其他打小鼓儿之处。老唐衣着齐整,戴着呢子礼帽,脚上是锃亮的皮鞋,不像是收旧货的,倒像是学校教书的先生。老唐收旧货有自己的区域,南至东四头条,北至北小街炮局,三天串一个来回,不胡走,不过界,摸着老唐的规律就能逮着他的行踪。旧官宦府邸,殷实宅门是老唐的重点对象。有时候不为收东西,就为进去串串门,聊聊天,联络一下感情,很多意想不到的好东西就是在他联络之中到手的。
他到我们家来,多是在爸下了班,吃完晚饭以后,那时候的爸闲适而轻松,心情一般也很好,想找件什么事儿解解闷儿,这时候老唐来了。老唐进门先打千儿问候,礼数十分周到,像个世家子弟,谦恭得像是后辈对学长的仰慕和尊敬,让爸的心里十分舒坦。爸说,看唐先生这么高兴,一定是发了财了。老唐说,发多大的财在四爷眼里也是个小手指头,四爷祖上进出紫禁城,什么好东西家里没有,什么宝贝没见过啊。
爸让老唐坐,老唐偏着半个屁股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不往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坐。老唐是个挺懂规矩的人。
胡同的街坊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是老唐、老唐地叫,一个沿街打小鼓儿的,值不得另眼相看。但是只有我爸,嘴里一直叫他“唐先生”,当面是唐先生,背后还是唐先生,从来没改过口。爸问老唐最近生意如何,老唐说:干这行不容易,前几年在砖塔胡同有个打鼓儿的被歹人抢了,刚收的吴昌硕四条屏血本无归。现在是没人抢了,但是人们把好东西都抬(藏)起来了,不愿露富。现今这是普遍心态。
爸说,你们这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逮着真货就赚大了。
老唐说,四爷说得没错,比起四爷旱涝保收的教员生涯,我这儿还是担着风险。宅门里都是熟人,只能实打实地做买卖,不敢亏人。
妈要去沏茶,老唐从大褂里摸出一个小包来,让妈沏他带来的,说是日本静冈煎茶,这茶四爷可能有日子没尝了。
煎茶沏上来,黄绿颜色,满屋飘香,浓厚的茶味儿之外夹杂着海藻的青气。妈尝了一口,说味道太怪,绿得也不正经。
爸说,这就是玉露了,日本第一茶。
妈说,煎茶怎是这股青涩味儿?爸说,是日本茶特有的味道,他们的茶叶和海带、干鱼在一块儿卖。
妈摇摇头,不能理解。我也不能想象吴裕泰茶庄代卖海带、黄花鱼的荒唐。
爸和老唐喝着煎茶,脸上显出相知极深的表情和以心传心的会意。他们说了许多东京帝大的旧事,说到了帝大校园里的那棵巨大桧树和对门卖串烧的小铺。到最后竟然换了频道,说开了日语,玛斯、玛斯的,让人听着怪诞又好笑。我后来才知道,那些“玛斯”是敬语,爸和老唐两人彼此都敬着呢。
妈说,都是煎茶闹的!
老唐来也不是光喝茶,在适当的时候他打开包袱皮,亮出里边两本磨了边的旧书,对爸说,是日本永井荷风的《江户艺术论》,想必其中的“浮世绘之鉴赏”对教美术的爸有用。爸大概是不便拂逆老唐的美意,人家从收购的旧书里翻出这个特意给你送来,足见心里还想着你,朋友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就够可以了,还能怎么着呢?爸的几个儿子倒是亲生,可谁也没想起给爸淘换一本什么荷风、江户来。
爸给了老唐6块钱,直说书的珍贵和难得,老唐推让了一下把钱收了。老唐走后,妈说,这么两本发黄的书,6块!够半个月的嚼谷了。这样的书,收报纸洋瓶子的论斤约,两分钱一斤。
爸说,心意是不能用钱称的。
话是这么说,那本“江户”被爸撂在书柜顶上,到死也没动过。
我认为,这是老唐做生意的精明之处。
有一天,老唐领着糖盒子上我们家来了。糖盒子破例穿了和服,还搽了薄薄的粉。藏蓝的带小碎花的衣服,散发着樟木箱子的味道。拦腰的铁锈红衣带朴素典雅,配以白布棉袜和木屐,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遥远。我追着糖盒子看,很没规矩地跟着他们走进堂屋,站在爸的身后,不顾妈的几次暗示,不想离开。我想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如此郑重其事。
糖盒子将一个紫包袱交给妈,说是中元节到了,做了些点心让妈尝尝。依着北京人的习俗,客人送了礼,主家客套一番后会放在一边,表现出不是那么“迫不及待的小家子气”,免得让人看着跟没见过什么似的。妈接过包袱,顺手就要往茶几上放,爸接过来说,咱们得看看都是些什么好东西,唐家“欧枯桑”(夫人)的手艺应该是不错的。
爸当着老唐和他媳妇的面,把包袱皮打开,是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打开盒盖,里面蒙着一层柔软的绵纸,掀开绵纸看见盒子里站着五个樱花形状的点心,黄蕊粉瓣,娇嫩无比,爸称赞道,真精致!
爸拿了一个,递到我手里,我高兴极了,张嘴要咬,妈说,先别往嘴里填,看够了再吃!
只好把那“樱花”在手里托着。
日本人每年中元和岁暮要给至亲好友送节礼,这些年跟唐家街里街坊地住着,也没见糖盒子做什么“樱花”送过来,这回不知是怎么了,竟然正式隆重,送礼来了。爸是照着日本人习惯,凡是送礼,必得立即开包,当着人面大赞特赞一番,表现出惊喜和稀罕,让送礼者心情舒畅,得到极大满足。
我托着点心出了房门,小狗玛丽立即扑上来,摇着尾巴示好,黄猫也在屋瓦上探着身子喵喵叫唤。我把手举得高高的,玛丽蹦了好几回没够着,我跑进自己屋里,用脚勾上门,一口把“樱花”塞进嘴里。原来就是糖,除了甜,什么味道也没有,能把人甜齁死。
糖盒子的娘家不愧是做糖的。
我后来知道,那天糖盒子是来告别的,她要回到日本去了,那边有她年迈的父母,她是独女,要回去尽孝。女儿她带走,儿子给老唐留下。她来,是拜托我父母多关照老唐,说新中国成立了,将来两国之间来来往往会很方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