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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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扶桑馆(3)

糖盒子是在一个早晨走的,时间很早,太阳还没照到西屋的屋脊,喇叭花还闭着嘴没有张开。糖盒子走的时候,我的父母特意早起,到门口去送。大院的街坊们都还没开街门,胡同里静悄悄的,泛着一股凉意。分手的时候,爸没有说“撒呦那拉”,“撒呦那拉”我懂,是再见的意思。爸对糖盒子说的是“依待依拉下依”,这是日本人对出门亲人的叮咛,是“等着您回来”的意思。糖盒子不停地鞠躬,泪流满面。

糖盒子用布带兜着小丫头片子,拴在胸前,臂弯挎着包袱走出了大院。老唐提着皮箱子跟在后面,狸大概知道妈妈要走了,紧紧抓着糖盒子的衣襟,一步不落地跟着妈小跑。

老唐要把媳妇送到天津,在塘沽送上到日本横滨的轮船,再自己带着狸回来。

我说,糖盒子到底是走了,这个日本鬼子。我还想说“非我族类必有异心”这样很有水平的话。这句话是从赵大爷那儿才趸来的,想了想,终是没说,在爸跟前说这样文绉绉的话是班门弄斧,费力不讨好。跟妈说可以,能吓唬她,跟爸不行。

爸拍拍我的脑袋说,唐和子的父亲是日本有名的人物,吉田先生在横滨,为中国捐了不少钱,支持辛亥革命。唐先生抗战一爆发就毅然回了中国,不与侵略者共处,是好人哪。

我说,您不是也回来了吗?

爸说,我怎能跟唐先生比,我回来是孙中山革了皇上的命,朝廷倒了,旗人的俸禄没了,我不回来一家大小吃什么?充其量我是为了一个家。人家唐先生是反对日本侵略中国,民族的气节在,1938年坐“皇后”号轮船回了中国,当时那条船上还有郭沫若,一大船的中国留学生都回来了。唐先生带着老婆孩子,把自个儿从日本连根拔了,相当不错的人哪!

我抬头再看,唐家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胡同拐弯处。

看不见了。

我在家里被认为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最大的毛病是“不听话”。让我往东偏往西,让我打狗偏抓鸡,我比较固执,有自个儿的主意,总认为谁的认识也不如我到位,包括我的父母。比如爸让我画素描,我就想,凭什么听你的?齐白石他爸没让他画素描,人家照样是大画家。妈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说铁杵永远磨不成针,上铺子里去买针,一分钱十根,省多少工夫!语文课上,老师教古文《愚公移山》,“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老师提问,让我回答该文的中心思想。我说,愚公,傻老头,跟教室后头坐着的傻狸一样。傻老头九十了,要挖山,不但自己挖,还要把孩子们都搭进去挖,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以致他的后代不能干别的,只能每天挖山不止,冤不冤哪!要是我,我不干,我这一辈子要干的事情还多着哪。至于山挡路,你搬家呀,大山千百万年就坐落在那儿了,凭什么挖人家,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傻老头从山北搬到山南不就结了?老师说,你坐下吧。2分。

狸坐在最后的角落里,听了我的回答使劲鼓掌。他绝听不懂“搬家”的话,只要我站起答问题,他就高兴,就支持。老师让狸注意课堂纪律,说,课堂上不允许有这样的举动,就是旁听生也不允许。老师让苏惠回答,苏惠小嘴叭叭的,响亮地说,愚公移山是一种比喻,它教给了我们一种锲而不舍、齐心合力的精神,我们要发扬这种精神,团结起来,干大事情。

老师说,请坐。5分。

我回答错了吗?我认为没有,现实和精神是两码事,精神不能当饭吃,我最反感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话语,这怕也是我成不了理论家的原因,只能当个写小说的。

心里这个委屈啊,无缘无故又给我妈挣了个不及格,亏不亏啊我。我对学习越发反感!

这样虚幻的话语,狸当然也不明白,他不知道什么是“精神”,也不理解“锲而不舍”是个怎样的物件。狸作为旁听,是他爸爸跟学校反复交涉的结果。学校请示了上级,说只要不影响学生上课,可以来试试看。狸把上学看得很认真,书本文具一样不少,铁铅笔盒上有“木兰从军”的图案,铅笔削得又细又尖,课本折了一个角也要认真展平。旁听了两年,只是一本注音字母的语文和1+1=2的算术,从头到尾只认了几个字:火车、飞机、轮船。

我想,那个时候我可能进入了叛逆阶段。谁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叛逆期,这个时期的孩子最难管教,时刻跟任何人呈对着干的态势。每天玩得花样翻新,跟着一帮高年级的男生到安定门外鬼子坟挖墓。鬼子坟是俄国教会的墓地,坟上都有石雕,我们看哪个雕刻漂亮挖哪个。碰翻了学校门口小贩的凉粉车子,醋蒜芝麻酱洒了一地,香气扑鼻,卖凉粉的抓着我脖领子找到家来要求赔钱。小贩走了,我挨了一顿打。我不服,强调那辆车是独轮的,谁碰上都得翻车。不爱上珠算课,我把珠算老师骗回家去而让全班放假。体育课上,我把铅球推进了厕所茅坑,屎尿溅得上了房顶。把庆祝“六一”儿童节黑板报上所有的少年儿童都添上了胡子和眼镜……离经叛道,全盘恶搞,以致我上学,我妈在家心里打鼓,不知在外头又搞出什么“精彩内容”,诸如屎尿上房之类。在家里我和七哥互不理睬,老七大我二十三,画画儿的,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人,却天天要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他嫌我说话不靠谱,嗔着我动他的作品(送人了),他说他画一幅工笔“鹩哥”得一个月,还没落款,眨眼就没了!在爸跟前,他点着我的鼻子说,真不知她的这些邪恶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天生的哪!天生的就是天才。

老七狠狠瞪了我一眼,再不说话。

爸只是笑。

五年级以后,我最大的爱好是看电影,看苏联的,这场看完买下场的票,同一部电影一天看两场,为的是记住那拗口的人名和经典的台词。为看电影要时常逃学,这些都瞒着家里,也瞒着学校。跟老师请假,不是说我姥姥眼睛看不见了,就是说我奶奶摔了,其实二位老者几十年前就入土了,埋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在老师眼里,我们家的老人特别多,事儿也特别多。老师也不去追究,他懒得理我。

看电影能上瘾,就像现在的网络,成为许多孩子的钟爱,成为许多家长的胆战心惊。几十年后,我半夜提拉着我儿子的耳朵把他从网吧里揪出来的情景,大概和我母亲当年在东四蟾宫电影院门口花几个小时堵截我,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人看电影没劲儿,必须有伴,以便观后研讨。这个伴儿通常是小四儿和大芳。小四儿属于胡同里的问题少年,爹妈管教疏松,思想活跃,跟我一样,天马行空,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比电影编剧还能编。比如他说,苏联电影《白痴》里漂亮的女主角娜斯塔爱上了梅斯金公爵却又不跟他结婚,把别人娶她的一捆捆钞票都扔进了火炉里,这是败笔。嫁给想嫁又有钱的公爵是多么好的事儿,好好过日子,夫妻恩爱,生一大堆孩子,煮一大锅片儿汤,电灯底下热热乎乎地围在一块儿吃多幸福,偏偏那么矫情,烧钱玩儿!我说把钱烧了才有看头,让人的心揪着,这正是电影好看的地方。大芳说,要是我,我也不烧钱,把钱烧了,傻×呀!

由电影我找到了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白痴》比电影更好看。《第十二夜》《攻克柏林》《上尉的女儿》等等,都是那个时候看的,里面的对话,至今记忆犹新,没有忘却。大芳也爱看电影,但是她喜欢国产的,比如《铁道游击队》《沙漠追匪记》《羊城暗哨》《桃花扇》等等。大芳学习极差,脑筋不往书本里头走,光记些电影里的才子佳人,谁谁谁长得好看,谁谁谁穿的衣裳式样不错等等。大芳最喜欢的演员是冯喆,逢有冯喆的片子看十遍也不过瘾。为了骗她能陪我看电影,有时候谎称苏联电影《白夜》里也有冯喆出镜,看过以后她大呼上当。大芳毫不害臊地说,嫁人就要嫁给冯喆这样的美男,清秀舒朗,中国几百年也出不来一个。

小四儿说,照镜子看看你那夜叉模样吧,还嫁冯喆呢,冯喆听了这话得吓得翻俩跟头!

我很自觉,往后缩了缩,我知道,我的长相比大芳还差了一截子。

看电影需要钱,学生场只有周日早场才有,我们等不到周日,而平时没有学生票,电影院的成人票价对我们来说不便宜。更何况我还有小四儿和大芳的负担,他们俩的经济条件很难跟着我这么一场一场地看。小四儿的爸是北京机械厂的工人,大芳的爸是万牲园打扫卫生的。万牲园是老早的叫法,我们上学的时候已经改名动物园,但是大芳她爸还是依着老话儿叫万牲园。

苏惠和兔儿爷基本不参与我们的活动,他们是“三好学生”,逃课看电影对他们来说是大逆不道。但是他们很忠实地为我们保着密,苏惠甚至还为我代做作业,她仿我的字仿得很像。坏学生、好学生拧麻花一样地拧在一起,这就是我们这些“半大猫”的高小生活。

说小四儿是问题少年应该没错,与其说他问题多,不如说他主意多。他每次让我买两张票,我和大芳先进去,然后让大芳拿着两张票出来,他和大芳进去,他再拿着两张票出来,在电影院门口卖掉一张,这样我们仨只买一张就行了。他们俩看哪儿有空位往哪儿坐,让人轰起来再换个地方,电影院全满座的时候不多。

时间长了就显得钱紧,妈给的零花钱有限,不够看两场的,从别处弄不来钱,胡同的孩子都在家吃早点,想从嘴里抠更没门。我们常常处于焦虑状态,为了那些好看的电影。东四电影院在上映苏联彩色舞蹈片《冰上芭蕾》,我们都想看,并非对舞蹈有什么兴趣,主要是听小四儿说芭蕾舞是不穿裤子,光腿光胳膊的舞蹈,大腿一撩连小裤衩都能看到。至于男的,索性连裤衩也不穿……

这样难得的电影能不看吗?一定得看!

我和小四儿、大芳坐在门槛上,为《冰上芭蕾》而纠结。

大芳说,冯喆也在里面跳吗?

小四儿说,那是当然。

大芳遗憾地看着我说,可惜咱们没钱了。

小四儿低声问我,你真的没钱了?

我说,真没了,这个月咱们已经看了九场,我跟老七那个大抠门儿要过两回钱了,跟老三也要过,不能再张嘴了,我妈对我频频要钱开始警惕了。

我们三个蹲在槐树底下很无奈,这棵树前几天被政府用栏杆圈起来了,还钉上了牌子,说是北京名贵树木。我们也不知它名贵在哪儿,每天爬上爬下好几回,它就是比别的树粗点大点罢了。一大拨老鸹从头顶飞过去,能听见翅膀沙沙扇动的声音,它们从野外找食吃回城了。小四儿抬头看了一会儿老鸹,用脚使劲踹了一下栏杆说,操!

狸在他们家台阶上坐着,一遍一遍地唱着“七八、七八、七八八……”单调而凄凉。

西天的晚霞已经落尽,路灯亮起来了,老唐回到大院。老唐大概是累了,动作有些缓慢,灰大褂换了蓝布制服,日本包袱皮还在腋下夹着,鲨鱼皮的小鼓儿依旧在使用。大芳不错眼珠地看着老唐,说才发现老唐长得像冯喆。

小四儿说,冯喆才不会打小鼓儿。冯喆要是打小鼓儿,咱们这条胡同的老娘儿们包括你在内都得疯了,连晚上盖的被卧都得拿出来卖了。

坐在台阶上的狸看见他爹回来,三步两步跑过来,仰着那张扁脸看着老唐,伸手在老唐兜里掏。老唐弯下身摸儿子的脸,发现儿子哭过。其实这时候我们已经不打狸了,我们已经长得人高马大,高小马上毕业了,可狸还是那么小,依旧是坊家胡同小学四年级旁听生。狸不长个儿也不长心眼儿,还是七八岁的样子,谁还好意思欺负一个残疾儿童呢!

看着疲惫的老唐和他儿子,我想起了电影《白夜》涅瓦河边凛冽的风和孤独的女孩纳斯金卡,夜幕下无休止地充满希望地等待……是啊,糖盒子一去不复返,连信也没有,她把老唐爷儿俩彻底扔了,自己当资本家小姐去了,我们都替老唐不平,替没妈的狸难过。秋天的时候,妈建议老唐再娶一个,说,苏惠的妈就很合适,长期单身一人,身边一个懂事的苏惠,她本人脾气好、心肠好、模样好、人缘好,跟老唐很般配。我们也都盼着苏惠妈嫁给老唐,这样扶桑馆的唐家就有了做饭的,狸也不至于每天坐在台阶上啃萨其马等他爸爸。可是老唐没答应,他说,狸的母亲还在,他不能停妻再娶,他娶和子,两人是在神社里宣过誓,跟神打过招呼的,不能轻易反悔。爸嫌妈多事,说,唐先生留学东洋,是帝国大学毕业,哪能看得上给街道工厂锁扣眼的苏惠妈。妈说,他再帝国毕业也得过日子不是!

狸抓着他爸爸的手,一蹿一跳很高兴地往家走。老唐边走边问狸晚上想吃什么。狸说,吃“馎饦”!

我们仨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馎饦”是什么东西,那大概是日本饭。

看着老唐的背影,小四儿说他有办法了,说我们可以找些东西跟老唐换钱,打小鼓儿的老唐手里应该有钱。大芳说这主意不错,她小时候的一条裙子可以跟老唐换,反正也是小了,还有她们家的笊篱,铜的,应该也值不少钱!小四儿说大芳,你以为老唐是收破烂的孙婆子吗?我看,我奶奶的烟袋锅子成,那个嘴儿是翡翠的。

大芳说,你奶奶要抽烟怎么办哪?

小四儿说,让她满世界找去呗,老太太记性差,见天儿找东西,每天就在找东西中过日子。

我让他们都别张罗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大芳说,得快啊,要不然《冰上芭蕾》就演过去了。

我说,那是当然。

回家让妈也给我做“馎饦”,妈不知“馎饦”是什么饭,爸说,给丫儿做锅炝锅片儿汤!

敢情“馎饦”就是日本儿片汤。爸说,日本山梨县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