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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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闯入者(5)

温燕也来了气,她说就是故意的,你怎么着?女人说温燕不识好歹,她把温燕当亲闺女,自己的女儿她也没这么侍候过,温燕不领情就罢了,不该打她啊。温燕冷笑,就算你是我母亲,也不能像土匪一样灌我,你这是谋杀,我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女人激动起来,说她想谋杀,早在饭里下毒了,非等到这会儿?她不过想让温燕多喝点儿,是心疼温燕。温燕问,你是谁,我用得着你心疼?女人僵了僵,讪讪道,我是没资格。女人声音弱下去,像浸了水的纸。温燕乘胜追击,你说我必须静养的,你这嘴脸是让我静养吗?我要是落下病根,都是你害的。女人如溃掉的堤坝,瞬间短下去。你别生气,是我不对,我……温燕扭开脸,你别演戏了,离我远点好不好?烦人!女人退出去,在平台愣了好半天。

我不在现场,根据温燕的讲述还原的。温燕问她是不是过分了,女人真把她当女儿的。我说好心没有分寸,就是讨厌,她在家恐怕就是这么对待女儿,费力不讨好,自己都不知道。温燕摇头,别这么说她,她挺可怜的。我笑笑,她有什么可怜?她是看咱善良才死赖着。温燕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又不认识她。我忙说,我也不认识她啊,如果不是你护着,我早把她轰走了。

温燕说,你的意思倒怪我了,我想收留她?我听出温燕的不满,忙说,不怪你,只是你过于迁就她。温燕盯我好一会儿,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温燕的脸有些白,几绺汗湿的头发紧贴着脸颊。人都虚弱成这样了,话却不软,往骨头缝里戳。温燕仍然在怀疑我。我挺难过,解释早已失去意义。那该怎么办?彻底招认?能招认什么,编也得靠点谱吧?

我沉默良久,检讨,全怪我。温燕眼睛亮了亮,很弱的一丝。我的“认罪伏法”对她似乎比对女人更重要。滑稽还是吊诡?我想说得清楚点,又怕温燕有别的误会。温燕说,帮帮她吧,一个找不到女儿的母亲,从哪方面咱们都该帮她。我想起自己丢弃女人的计划,幸亏没和温燕讲。我笑了笑,问怎么个帮法。温燕似乎愣了一下,目光透着锋利。我无奈地说,好吧,尽一切可能,你暂时别和她说,什么也别说。温燕问为什么,我说还半点眉目没有。温燕点头,好吧。

如果先前温燕的态度是暧昧和摇摆,那次争吵之后,温燕彻底和女人站在一起。女人只向我要女儿,温燕除了帮女人要女儿,还要别的。我清楚。也正因此,我焦头烂额。我像堂·吉诃德一样举着长矛,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冲。

温燕打算休息两三天,女人命令温燕必须休息一周。命令,绝不是夸张。女人劝说无效后,就守在门口。钱再多也没身体重要,你傻啊?女人又一次忘了自己的角色,女人又一次回到自己的角色。很矛盾是不是?

你给我试试?女人不是凶神恶煞,没有使用强硬手段,但手段也够狠。你要是出门,我立马撞死。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清楚温燕听到这样的话,是热血奔涌,还是周身冰冷。她只是跟我说,听她一回呗。

温燕的妥协无疑让她和女人的关系更近了。所以,当温燕问我女人的女儿在东莞什么地方时,我一点都不意外。

12

如果当时和温燕说清楚,那不过是丢弃女人计划的一部分,后来的事可能就简单些。但那一刻我的脑子短路,竟然愚蠢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温燕似乎比女人还兴奋,去东莞的前一个晚上,不停地问种种问题。那个女孩儿的个头,衣着,饮食习惯等等,甚至问那个女孩喜欢什么颜色的胸罩。我们同居两年多,很少问到对方的隐私。仿佛过往埋着地雷,会把彼此炸碎。此时此刻,温燕着了魔,并且执意要陪我和女人去东莞。

午夜已过,温燕仍没有睡意。外屋传来女人轻微的鼾声。我碰碰温燕,又指指外屋。温燕压低声音,仅仅是压低声音。我实在烦透了,也就没了好气,都半夜了,你能不能先睡觉?哪儿来这么多问题?那全是我骗女人的,我根本不知道她女儿在什么地方。温燕猛地坐起来,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想把她丢到东莞。然后呢?温燕追问。我说没有然后,她怎么着不关我的事。温燕抓住我,你骗她?干吗骗她?我龇龇牙,说真不知道她女儿在什么地方。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女儿,说几百遍了,你怎么还不信?温燕声音不高,但是咬牙切齿的,你真不是个男人。我辩解,这不是我的错,她无端地闯进来,我根本不认识她。温燕缩回手,冷笑道,你不认识她,未必不认识她女儿,你没见过我母亲,可是我和你睡了差不多三年。她可真够粗鲁,我差点就冲她嚷,睡觉是自愿的,我又没逼你。我知道这么说就死定了,于是狠狠咬住舌头。温燕不依不饶,就算你不知道她女儿在哪儿,你总该有线索吧,帮她找找又有什么错?我问,你死心塌地站她那边了?温燕反问,你的意思呢?我和你合伙骗她?如果她是我母亲呢?我是不是也得站你这边?我突然心虚,声音随着软下去,毕竟她不是你母亲嘛。温燕凌厉的目光几乎将我射穿,如果我告诉你,她就是呢?我瞪大眼,不知怎么接茬。好大一阵儿,我结巴着,你不会……温燕哼道,如果她患了失忆症呢?我更慌了,你……这怎么可能?绝不是……不对,你没有母亲,你母亲已经……你说过的。温燕说,我是说过,可你不相信对不对?我说,我从来没有怀疑啊。温燕脸上掠过一丝揶揄,好吧,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她就是我母亲。我的脑袋一片轰鸣。温燕捏捏我的下巴,怎么?吓着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让你搞糊涂了,她是你母亲,我们就没有帮她找女儿的必要了吧?温燕说,她要找的女儿不是我呢?我像被温燕洗了脑,不假思索地说,那咱帮她找。温燕问,还去不去东莞?我说,去一趟吧。确实,之前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去了东莞,不过我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温燕的话别有意味,只要你肯。

一周之后,我和温燕带着女人返回深圳。毫无收获,这是肯定的。就算我认识女人的女儿,在茫茫人海中寻她也是大海捞针。如果女人有女儿的照片,可以在报上登寻人启事什么的,但女人什么都没有,唯一的线索就是她女儿跟一个叫方全的男人走的。我和温燕请了一周假,其实,请一年也未必有结果。我说先让女人住着,慢慢打听吧。我知道温燕不会有异议,女人当然更没有异议。

女人成了我和温燕生活中的一员。当然,她早就是了。只不过我再没胆量轰她走。

我在网上搜集了大量关于失忆症的资料。失忆症并非一定是脑部受伤,有时一觉醒来,记忆全失。也并非过去的记忆完全丧失,许多失忆症患者是选择性失忆,只是部分失忆。比如女人,她女儿站到面前,她可能认不出来,别的倒或许记的。或者,除了认识她女儿,其余的什么都没有记忆。

温燕的话让我好奇,也在我心里投下阴影。我不敢再问,但是又想知道。女人是温燕母亲……不是没有可能,虽然可能性很小。我无法验证,又不能排除。感觉自己是在岸边挣扎的鱼,想返回水塘,结果却跳进煎锅。

那天早上,我在红姐炒粉店碰见黄警察。我刚在桌前坐定,黄警察慢慢悠悠晃过来,坐在对面。我和他打招呼,黄警察愣了一下说,哦,想起来了,你叫方全吧。我点点头。黄警察问,那个女人后来怎样了?如果两个星期前他这样问,我的气肯定不打一处来。此时,我像扎了洞的轮胎,整个人都瘪下去。我诉苦,黄警察反而嘿嘿笑起来。我急了,我真的不认识她。黄警察举手制止我,干吗要解释呢?我说不是解释,这是事实。黄警察说,我难得有会儿空闲,咱们吃饭好吧?这会儿不办公。

红姐瞅瞅我,又瞅瞅黄警察,问我和黄警察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怕黄警察说出女人的事,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害怕。黄警察似乎窥透我的心思,只说老早就认识了。我感激地看着黄警察,黄警察说,其实这有什么保密的?所谓的秘密不过是一层纸。

确实没什么秘密,但是,我就是心虚。

13

大约一个月后,某天吃晚饭时,女人不停地瞟我和温燕,欲言又止。这不像女人的行事风格。但实在不想招惹她,也惹不起。她有温燕护着。

我搁下碗,女人马上让我出去,她和温燕有话说。我瞅温燕,温燕示意我走。其实没必要看温燕,她似乎更相信女人,而不是我。

我缩在平台的角落,点了一支烟。我曾经抽得很凶,后来戒了,最近又偷偷抽起来。其实温燕不管,从来不管。我想把近日的事彻底梳理一下,但脑子一片混沌。一支吸完,又接上一支。我侧侧头,窗帘挡着,看不到女人和温燕,自然更听不到两人说话。老实说,我挺酸的。我似乎成了第三者。

没想到两人会吵起来。当怒喝传进耳朵,我稍愣了一下,跳起来,冲进屋。温燕双眉紧皱,面色铁青,女人粗硬的目光如两根铁链,紧紧捆着温燕。

两人对我视而不见,继续争吵。我叫,你们还有完没完?还嫌不烦啊?两人这才把目光转向我,嘴巴却没有停下来。女人说,你听话行不行?温燕冷笑,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听你的?我拽女人一把,女人一个踉跄,几乎撞着门框。女人恼怒道,你想摔死我?我喝令她出去。女人道,偏不出去!我抓着她的肩往外拖。女人终不是我的对手。

我插了门,回头对温燕说,就不该让她留下来!确实,起因是我,但后来责任在温燕。我终于可以抱怨温燕了。温燕让我猜女人对她说什么。我又不傻,早从她俩的争吵中听明白了。女人也实在过分。和温燕同居这么久,我都没有资格让温燕再怀一次我的孩子,她,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何止是可笑,简直是荒唐!

我说,这下你信了吧,她就是个疯子。我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必须这样,必须离间女人和温燕。只有离间,才有可能把女人从我和温燕的生活中剥离。

温燕无语,似乎认同了我。我乘机说明天带女人离开。温燕警惕地问我干什么。我说你就不用管了,我不会伤害她,只想让她离开我们。温燕定了一会儿说,还是算了吧。我没有掩饰自己的恼怒,你还要让她留下?温燕略显无奈,她真挺可怜的。我问,她要是天天嗡嗡你呢?温燕说,我不听她的就是,我又不是木偶。我泄气道,你还要让她住多久?温燕说,你先开门让她进来吧。我只得妥协。

女人立着,似乎料定我和温燕不会把她关在门外。她不理我,更不理温燕,气哼哼地爬到弹簧床上。

第二天清早,女人像往常那样打好洗脸水,给我和温燕准备好早餐。温燕和我相跟着出门,女人说,你再想想,我是为你好。

那天,我比平时回得早了些。我想心平气和地和女人谈谈。我让她老实住着,一旦打探到她女儿的消息,就带她过去。至于我和温燕的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就不用操心了。女人问我不想要孩子?我说想是想,没有能力养啊。这是实话。再说,我和温燕仅仅是同居,当然我没和女人说这个。女人说我明白了。我问她明白什么。女人的目光极其鄙视地扫过我的脸,你根本就没打算和她过下去对不对?随后断然道,不行,我不同意。我哑然失笑,你不同意?你有什么资格同意或不同意?女人问,我要是她母亲呢?有没有资格?说完,她便死死地盯住我。我骇然至极。不是她的目光和表情让我畏惧,而是她的诘问。她在假设,可她的假设与温燕如出一辙。这是巧合吗?我没有回答,我说不出话,似乎一个巨大的陷阱正等着我。

女人追问,我要是她的母亲,有没有资格?

我垂下头。我承认,女人的气势压倒了我,她的神秘击垮了我。

温燕回来已是深夜。我和女人没吃饭,一直等她。温燕略显疲惫,看到满桌的菜,她哇一声。我们同居这么久,她似乎从未这样惊叹过。今儿什么日子?我看女人,女人看我。温燕问,怎么啦?我说,没怎么,不早了,吃饭早点睡。女人说,我有话,本来想等你们吃完饭再说,边吃边说吧,省时间。

温燕静静地看女人,我的心暗暗吊起来。

女人幽幽地叹口气。然后黯然道,你俩看我不顺眼是吧?我是不顺眼,我不讨人喜欢。住这么多天,早就该走了。

我窥温燕,温燕依然直定定的。女人说,我走,不用你们撵。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她目视着温燕,你怀上孩子,我就走。

温燕抓起鸡腿,大口嚼着。

这让你们不痛快吧?我承认我多管闲事。女人扫扫我,又瞟瞟温燕。随后略带威胁,你们必须听我的,不然休想让我走。

我抹抹脑门上的汗,尽量让语气平稳,你不想找女儿了?你缠着我们有什么意思?

女人看着我,良久才道,不找了。

我啊了一声。我的脸肯定走形了,好半天才问出来,为……什么?

女人诡异地一笑,为什么?你听着,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注 释

[1]. 胡学文,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小说被多家报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