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受不了出租屋的闷热,整夜睡在公园长椅上。公园也热,但至少空间大些,呼吸也通畅些。整夜在公园的人不止我一个,半夜在公园溜达的男男女女就更多。起初,我并没动这方面的心思,后来撞了几次。算不上桃花运,我只是把不同的女人带回出租屋。一个夜晚或两个夜晚,最长的一次半个月。我已经忘记她们的长相,名字就更记不得。我从来不问她们名字,她们也从来不说。名字有意义吗?说不定都是假名化名。
租客中也有单身女孩。我住二楼左侧,二楼右侧常年住着不同的女孩。那个房间小,租金便宜,一个人住挺划算。有的住两三个月,有的住半年。同住二楼,我和她们见面的机会较多,但很少和她们打招呼。并不是我没想法,而是她们不搭理我。那次一个女孩喊我帮忙,房间跳闸了,完后硬塞给我一只桃,算感谢吧。当然,如果我有贼心的话,似乎那扇门已经打开。没等我付诸行动,女孩搬走了。
在某个宾馆房间,我向温燕交代了和女人的关系史。她没要我讲,是我自己说的。温燕神色平静,没有任何惊讶。每个人都藏着故事,如果某天有个男人找上门,说温燕是他老婆,我绝不会吃惊。我想不出哪个女孩是女人的女儿,我似乎有了嫌疑,但也仅仅是个嫌疑。
我和温燕每周去开一次房。多是钟点房,三小时左右。钟点房也不便宜,但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守着,我和温燕什么也不能做。这项开支应算到女人头上。每次激情过后,我都会讲点什么。歉疚,当然也想证明自己。
你相信我吗?这个问题极愚蠢,但我总是会问。温燕说,你应该让女人相信。我当然听出温燕的意思,她不计较我的过去,重要的是我对过去的态度。她的话还有另外的含义,我没有资格进入她的过去。我明白,也没打算进入。过去,过去好了。而且她的过去也没有影响我和她现在的生活。
除了要女儿,女人没做过分的事。这必须得承认。可……就算她是一尊木雕,我也不能任由她住着。我没再轰她走,固然没有良策,也与温燕不明朗的态度有关。温燕既不想看到女人,又不想看到我对女人动粗。我不知道温燕何时会彻底和我站在一起,只能等待。
9
黄警察把我和温燕赎出来,已经是凌晨。下了一夜雨,此时停了,路面仍积着一洼洼的水。平时看不出来,下过雨才知,路并不是平的。我一再提醒,温燕还是踏进水洼,鞋全湿了。黄警察看看她又看看我,问要不要先吃早饭。我饿透了,可温燕神情木然,我便冲黄警察摇摇头。黄警察说那就直接上车。我忙说,我们自己回,不麻烦你了。黄警察说那个女人还在派出所……我突然被戳了一刀,感觉血往四个方向喷涌。我没冲黄警察撒火,毕竟他刚把我和温燕赎出来。我没理他,拽着温燕大步离开。无言的愤怒是多么无力啊。
我和温燕是幽会时被带走的,另一个辖区的警察。我俩虽然不是夫妻,但也不是嫖客和妓女,我的叫嚷激怒了那个厚嘴唇警察,这么点破事,居然折腾了大半夜。
回到出租屋,温燕的脸依然灰白。那个警察不只审我,还问了温燕许多无耻的问题。我劝温燕好好睡一觉,别再去了。温燕摇摇头。我难过地说,让你受委屈了。温燕动作很快地往脸上泼水,声响极大。我大声说,这账必须跟那个女人算。温燕力气很大地拍打着脸,不答。温燕涂护肤霜,我马上给她挤上牙膏。看样子,温燕没生女人的气。或者这样说更靠谱:温燕生女人的气,但更生我的气,因为女人是我引来的。
温燕刚走,女人就回来了。她大约和我俩一样,一宿没睡,脸色发暗。我盯住她,你称心了?全是你害的!女人说,昨晚我擀了面条,你们不回来也不说一声。我叫,凭什么和你说?你算什么?女人说,面条全扔了,多可惜。我大叫,谁让你做的?啊?我让你做了?女人说,我闲不住,你嚷嚷什么?我气极了,你吃在我家住在我家,还嫌我嚷?女人冷笑,你以为我愿意待这破地儿?我说那你滚啊!干吗死赖着不走?女人说,你心里清楚。我叫,我不清楚!女人说,你就装吧,住这么几天你就急,告诉你,我且住着呢,除非……我扑过去抓起女人的肩往外猛拖。走,你现在就走。到门口,女人死死抓住门框。我狠狠踹她的小腿,膝盖,女人不躲避,也不松手。
我跳开,操起菜刀再次逼近她。我的脸鼓胀着,随时会爆炸开。
女人没有畏惧,平静地说,你剁吧,反正我没有指望,早不想活了。
我脑里一片轰隆声,你以为我不敢?
女人说,你敢,敢就剁啊。
我的手抖了。
女人激我,怕了?瞧你这熊样,我女儿怎么会看上你?
我猛地扬起手。不过虚张声势,我还没失去理智。
女人眼睛都不眨。她就等着这一刻吧?
房东进来了,他一定听到了争吵。他看我举着菜刀,往后退了退,劝我别乱来。我是多么感谢他救驾,否则真是不好下台。
女人哼了一声,他没这个胆儿,瞧瞧,他快尿裤子了。
女人的火上浇油令房东惊愕,上下颌骨几乎错位。房东没再说话,样子有些傻。
静了几秒,我的胳膊缓缓垂下去。被女人挫败,说不出的沮丧和狼狈。不知房东几时离去的,不知女人什么时候松开门框的。直到女人煮了米粥,将碗端给我。我看看漂着油花的粥,又看看她。我试图从记忆中搜寻与女人相似的面孔——不是第一次了,但毫无结果。
女人说,吃吧。
我说,我让警察审了大半夜。
女人说,我瞧出你饿了。
我说,肚子胀,吃不下。都是因为你,我和温燕有家不能回。
女人说,我可没霸占你的地儿,你不给我支小床,我也不和你们挤。
我说,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叫你阿姨呢,还是大姐……
女人说,什么也不用,不稀罕。
我说,我说了几百遍,不想再说。你住了这么久,我已经仁至义尽,请你离开好吗?咱别伤了和气。如果我是有钱人,可以给你一笔钱。但我不是。我和温燕都凭辛苦吃饭,你也看到了。我可以给你带些路费,两千,三千都可以。你别再缠着我,对我没好处,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女人受了污辱,你以为我想讹你的钱?
我说,你当然不是,我想帮帮你。
女人说,把女儿还我,别的少扯。
我说,你就是剐了我,我也说不出你女儿的下落。
女人说,那就别想撵我走。
我说,算我求你。
女人硬邦邦的,求也没用。
我问,这么耗着,你不嫌累?
女人说,粥凉了,快喝吧。
我说,你别把我逼急。
女人说,你说反了,是你逼我。
我闭嘴。女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能想别的招。和温燕商量是愚蠢的,也不可能再找黄警察。不是我的屎屁股,但我必须擦,只能一个人擦。把女人送进精神病院,不妥……我可能因此坐牢,况且我没那么狠;把女人哄到一个地方丢掉……可她既然能找到这儿,自然还会回来;把她贩卖,更不可能。把她支开,我和温燕乘机搬家……做通温燕的工作没那么容易。
一个个方案,一次次否决。
10
既然女人认定我就是她要找的方全,如她所言,我抛弃了她女儿,也不排除拐卖或谋杀,她对我恨之入骨才对。但她没有。这点分辨能力我还是有的。不但没有,反而保姆一样照顾我和温燕。固然她闲不住,再闲不住也不至于……她几乎承担了我和温燕所有的家务。我猜不透她何以如此,感化我?让我良心发现?还是麻痹我,寻机会报复?抑或另有所图?
不管怎样,我不打算陪她玩了。
租房的电费按电表计,水费不是,房东按月定额收取,不管用多少。我和温燕从不节约用水,特别是洗衣服,一遍一遍冲洗。自女人进门,水就用得少了。她像用油一样节俭,淘过米的水洗一遍菜才倒掉。我洗菜一般都是三四遍,她只洗两遍。我实在忍无可忍,那天突发奇想,问她愿不愿意去别处寻女儿。她说,你别想撵我走,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我说你女儿已经不在深圳,她去了东莞,离深圳没多远。女人的目光玫瑰一样绽放,你终于承认了。我说并不是我不承认,实在是和她已经没有关系,再者,我知道她在东莞,却不知道确切地点,怎么告诉你?女人问,现在呢,你知道她在哪里了?我摇摇头,虽然没有地址,但我可以陪你去趟东莞,到了再打听,不过,我不是怕你,只是觉得你挺不容易。女人问什么时候去,我说明天吧,明天周六。
我问女人身上还有多少钱。女人说一分也没有。我不大情愿地说,看来得我出了。女人很瞧不起我,我女儿跟你那么久,几个钱你就心疼了?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女人叫,因为你,她才没了消息,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我做投降状,好吧,算我没说。确信女人身无分文,我一阵窃喜。到东莞就甩掉她,她没钱,她说身份证也丢了。如果回深圳,肯定会费些时日。那时,我已经搬离。我会劝通温燕搬家的。
刚和女人坐进出租车,温燕来电话了。她问我在哪里,说她正往家里赶,让我在家等她。我的计划没让温燕知晓,难道她发觉了?要阻止我?她口气挺急的,我只好让司机掉头。
温燕怀孕了。
我啊一声,是吗?这是好消息啊。温燕问,你替我想过没有?我说,当然想过,女人怀孕不是很正常吗?温燕重重推我一把。我可怜巴巴的希冀顿时肥皂泡一样破裂。女人怀孕是很正常,温燕虽然是女人,却有着太多的模糊和不确定——我俩仅仅是同居关系,从未谈过结婚这个话题。个中原因,彼此心知肚明。那么,怀孕就有些麻烦。
我说你不是一直吃着药吗,怎么——对不起,我抽自己一个嘴巴,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怎么办?温燕轻描淡写,还能怎么办,做了呗。仿佛她肚里怀的是个红薯。我没有资格劝她改变主意,附和,你说怎样就怎样。温燕说,其实我挺想要的。我想这不是废话吗?温燕补充,我不想蒙你,得让你知道。我说听你的,今天就做?温燕点头,你得陪我去。我说当然,这还用说吗?
我和温燕是在平台说这番话的,高度机密,与女人也没什么关系,自然不想让她听到。下午,我陪温燕从医院回来,女人狐疑的目光扫扫我,又扫扫温燕,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她在家休息两天。然后把温燕扶到床上。女人似乎有些紧张,她是不是……女人确实不笨。我说这两天还得麻烦你照料,女人突然叫起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
我愣住,温燕也有些傻。女人生气不像装的,乌紫的脸几乎崩裂。我微笑着,话却没那么好听,你说说你是谁?我们的事凭什么和你商量?女人突然醒悟似地,僵了僵,寡寡道,要是早告诉我,我会劝你们生下来,你们年龄也不小了,该有个孩子了。我沉下脸,你没资格知道,更没资格劝说,还是管管你自己吧。女人难过而又惋惜,你们……唉……你们,要我说什么好呢?我没好气,自然更不客气,那就别说,闭上嘴巴。女人突然来了火,我就要说,你能怎么着?
我不能把她怎么着。对付她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女人却没有罢休,唠叨了半天。说归说,女人还是很尽心的,她劝温燕多休息几天,小产不是小事,不然落下病,年龄大些都是麻烦,并且指派我买鸡、红糖、大枣之类。在这方面,她无疑是有资格的。
女人对我和温燕没和她商量仍然耿耿于怀,傍晚把我叫到平台,追问是谁的主意。我觉得滑稽,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如果和你有一分钱关系,也会告诉你。女人不理会我的嘲讽,问,你俩是不是就没打算过下去?我反问,碍你什么事了吗?女人问,你和我女儿是不是也这样,开始就没打算和她过下去?拐到她女儿身上,我不敢大意,说,感情的事说不清楚。女人的声音透着恼火,我问你是不是?我说,不知道。女人问,我女儿是不是像她这样也做掉过?我说,没有。女人说,听着就是撒谎,你是个骗子,骗惯了。女人追问谁侍候她女儿的,我说忘了。恰好手机响了,我趁机逃离。
11
第二天温燕就和女人发生了争吵。起因是女人逼温燕喝鸡汤。鸡汤滋补,温燕当然懂,但女人在鸡汤里放了太多甜性食物,红糖、桂圆、大枣,都是女人吩咐我买的。温燕胃不好,最不喜欢吃甜食,何况是油腻的鸡汤。温燕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女人叫温燕屏住气,哪怕再喝两三口呢。温燕被她搞烦,答应再喝几口。女人不让温燕动手。温燕没想到女人会灌她。她猛推一把,碗摔在地上。又挥了下胳膊,不料恰好掴女人脸上。温燕稍一愣,女人也有些呆。好一阵,女人才数落温燕不懂事,她只想让温燕喝些汤,并没有害温燕的意思,干吗打她?温燕说女人过分,她差点呛死,那一掌是意外,没想到会打着女人。女人咬定温燕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