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变阳不算有钱人,只能算二房东,当然比他们好多了,这幢楼都是他包下来的,再一家家租给她丈夫詹云影这些人。詹周氏有点走神,她正留意房东右侧上锁的那道门,那是何惠贤的房子。看来他比自己还早就出门了。
房东问了两遍她才回答他:“可能是梦见自己输钱了,你不知道大块头吗,最可怕的梦也就是输钱了。”
“他呀,总得找点事情做,不能死等着日本人走再做事,万一日本人不走呢,大块头能赌一辈子?”
詹周氏摇摇头,出了弄堂,往右走八百米是张小泉的刀铺。经过时她对老板点点头,张小泉喊住她,问她前两天在这儿做的刀怎么样,快不快?
“挺快的。”说完她就明白老板的意思了,告诉他剩下的一点刀款,明天就跟他结清楚。
反而是老板不好意思了,把她拉过来说点别的。他指着对面要出兑的生煎摊子,低声问她:“还想不想做了,我一直帮你留着呢,好多人来问过了,想在那摆摊,我就说风水不好,下面埋着抗日的兵,做不了生意。”
“你别留了,让他们做吧。”
“不是,”刀铺老板有一丝失望,把她胳膊抓得更紧,“是你跟我说,我要是给你留着,你就会给我留着。”
詹周氏拨开他的手,对他笑了笑,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那我们就都别留着了。”
她上午要去两个地方,第一站是远东饭店,从门口望过去,四层的大楼,差不多三人高的大堂,看起来是有钱人和外国人才来得起的地方。但进了门你就明白,这么大的饭店,一个厨子也没有,外国人也不会来这种地方。里面乌烟瘴气,上千号人围着几张桌,使劲喊着大小庄闲。詹周氏在里面找了一圈,最后在三号桌看见她要找的那个人。她在后面喊了几声小宁波,里面太吵,加上小宁波精力都集中在色钟上,根本没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詹周氏等了十几秒,跟人说借过钻进去,伸手去摸他裤袋里的钱袋。小宁波这时警觉起来,忽然抓住她的手,回头一看是熟人,长吁一口气。
詹周氏找他是要钱,她知道小宁波有赌债欠她丈夫的,她也知道她丈夫也有些赌债是欠别人的。外头的她不管,可是别人欠她家的,她今天就要回来,况且,可能以后就没机会了。
也许是输光了,小宁波一分钱都没还她。这不可能,詹周氏皱起眉头,钱都没了,还不回家,留在赌场做什么呢?跟小宁波扯了一会皮,她才明白,在赌场这是一类人,兜里没钱,见谁玩得大就凑过去出主意,押大押小什么的帮他分析,错了转身就走,要是被他蒙对了,让人赢了钱,他就跟要饭的一样求着人赏两个。
钱没要来,可是下面的事情还得做。出了远东饭店,她去上海第二纺织厂,以前没来过,真奇怪,这么多年都没来过。进了工厂,她一路打听,找一个叫刘周氏的女工。这么大的工厂有好几个刘周氏,最后在四车间见到了刘周氏。
她现在不姓周,随夫姓,以前也不该姓周,都是自幼为孤,被周家收来做丫鬟养大的。各自出嫁之后,两人竟一直没能来往,以至于刘周氏在纺织车间里见到詹周氏的时候,瞪大眼睛都要哭出来了。
快十年没见了,打从出了周家大宅,她们就没有过联系。詹周氏说,早该来看你的,你孩子流产的时候我就该来,你丈夫去世那年我也该来,我早该来的。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哭了,掏出一个钱袋塞给刘周氏,说过意不去,一点心意。刘周氏哪里能要,推着她的手,问她老爷还好吗。
该怎么跟她讲呢,不知道是死是活,日本人进到上海,老爷把银圆房子都捐了,才换回一条命,也不知身在何处。
刘周氏半天没说话,仿佛在回想过去的日子。她问大块头怎么样。见詹周氏不回答,猜测大家都一样,过得都不好。刘周氏没再多问,让她等一下,她攒了一些布料去给她拿过来。
刘周氏走后,她看着忙碌的工厂,这是1938年日本人在上海建造的,制作纱布供应前线的战士,不,是日本鬼子。一条条白色纱带飘荡在车间里,就像被日本人击落的云彩。詹周氏看得着迷,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放回去时她发现纱布变红了,有点点血印在上面。她低头看自己,衣服是刚换的,很干净,脸和头发出门前洗过,不会有血,唯有指甲嵌进去的血还没有干。詹周氏把血从指甲缝抠出来,一时间几个手指都沾上了血。她抬头看车间,手指在下面搓个不停。
刘周氏对着更衣箱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把布料全拿出来送给詹周氏。之后几十年她一定会后悔那几秒的犹豫,等她回到车间,詹周氏已经离开了,她还是把钱留在了桌上,留给了她说是一点心意,像是一生的积蓄。十年没联系,像这样子来,像这样子走,像这样子留下一大笔钱,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刘周氏坐下来面对钱袋有些难过,她觉得詹周氏是来跟她告别的,她就要走了,也许是永别。这都是怎么了,她抬起头让自己眼泪别掉下来,泪水朦胧中她看见一丝血印在眼前飘飘荡荡,她眨眨眼睛,将眼泪擦掉,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那条带血的纱布了。
3
一天都没等到,日落之前詹周氏被几十个巡捕围堵在酱园弄。起初发现的是她楼下的宋瞎子,这十几年靠算命为生,他说自己本事上海第三,前两名一个老得不成样子,另一个跟着******去了重庆。找他占卦的还算不少,时局不好,人们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顺。三月二十二日那天他没出摊,感冒鼻塞,捂着被子在家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一脑门子汗,他以为病好了,可鼻子依然不通气,躺在床上他明白是楼上在漏水。他抹抹头上的水,起床打算上楼跟大块头说说。
大块头不在家,是詹周氏开的门,见到宋瞎子的样子吓了一跳。倘若宋瞎子能看见,或是没感冒,鼻子通气,也会被自己惊到。从房顶滴下来落在他脸上的并不是水,而是肢解大块头流下来的血。宋瞎子看不到詹周氏的表情,他只是提醒她注意点,水漏到他卧房去了。
“好的,”缓和一下,詹周氏回答他,“我会注意的。”
“在弄什么啊,弄那么多水在卧房?”
“没事了,已经弄好了。”
今天有点怪,詹周氏的语气冷冰冰的,那就没必要多说了。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色,睡到中午还是晚上。不过肚子饿了,他摸着扶手下楼,打算出酱园弄,到对面的羊汤馆喝碗羊杂汤,吃个烧饼。街上行人匆匆,听脚步声人不少,可是没人说话,好像在躲着点什么,脚步声都是咚咚咚地离他越来越远。他只是一天没出门而已,到底是怎么了,日本人进来那天也不是这动静。走到路中央他停下来,低着头听着一片一片的脚步声,没错,不是打仗,大家是在躲着他。一辆汽车鸣笛从他身边绕过,扬起的灰尘令他连打两个喷嚏。宋瞎子抬起手臂抹掉鼻涕,深吸一口气。这时候他明白了,此时的他在别人看起来,不再是一个年迈的盲人,而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4
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晚上,上海警察局副局长薛至武下班后没回家,坐在办公室里等人来接他。虽说是副局长,但已经算警务系统的老大。真正的局长叫周佛海,他更重要的头衔是上海市市长。
泰来报社的副主编张言邀请他七点钟看戏,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几十年前的老戏了,好像是国内的一个女作家改了一下,结合她离婚几年的感受,就着鲁迅的那篇杂文,改成了《娜拉出走之后》。薛至武当然没兴趣,他知道张言是什么意思,泰来报社的主编吴玲上个月被他们抓走,他这是活动关系来了。保吴玲出来是不可能了,人是日本人点名要的。薛至武在想,要是让吴玲在牢里好好活着,跟张言开个什么价码合适。
张言的汽车就停在楼下了。电话打过来,告诉他酱园弄杀人了。杀人就抓人呗,也用不着他局长出队。只是剧院是不能去了,公共场合人多嘴杂,这边杀了人,局长在看戏,肯定说不过去。电话里他让队长带一队人过去,不要妄动,等他的命令。自己下楼走到张言的车前,俯身对后排的张言说:“局里有事,我过不去了。”
张言表示没关系,据说这个戏要演一个月,哪天看都可以。
“别跟我说戏的事,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两千万,我帮你把事情办成。”
张言有些为难:“薛副局,您可能误会了,钱不是报社出,是我个人掏腰包。”
“那就算了。”薛至武摆摆手,转身就走。
张言急忙下车抓住他袖子,点头说成交。“不过你要保证吴玲死在牢里,永远出不来。”
“你要弄死她?”
“她不死,主编这位置就得一直给她空着,当牌位供着。”
薛至武皱皱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让张言回去先数出一千万,等他消息。他也不知道弄死她对不对,登了几条重庆的新闻就一命呜呼,还挺可惜的。行吧,有人当烈士,就得有人当刽子手,不然哪有那么多英雄?
他进了自己的警车,告诉司机去酱园弄。二十几个巡捕早已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薛至武问队长是哪间屋子,队长还没回答他就看出来了,只有两个房间是关灯关门的,其他房间的人都探头探脑地开窗看热闹。薛至武抬枪对酱园弄瞄了一圈,警告他们关好门窗,别给自己找麻烦。队长向他汇报情况,说是二楼死人了,这里的房东讲,还有个女人在房间里。
“她还活着?”
“活着。”
“她是凶手?”
“应该是。”
“她杀的什么人?”
“好像是她丈夫。”
“杀夫。”
薛至武冷笑一声,真是世风日下,报社里二当家的要杀当家的,这两个人的小家,二当家的也杀当家的。他让队长去后窗把守,自己带两个人上二楼。队长提醒他危险,不然先鸣枪三声,再踹门进去。薛至武让他别那么多话,去后面守着。他进车里把手电筒拿出来,上到二楼先轻敲几下门,问了三声有人吗。屋里没有动静,但他听见有人在里面大喘气。他想再等一下,心里默数十个数,让手下持枪上膛,把手电筒打开,正要抬脚踹门的时候,咯吱一声,门缓缓地打开了。
没错,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是女人,站在半开的门后,轻声问他:“怎么了?”
薛至武握着手电筒从她的脚照起,光圈仿佛男人的手一点点地向上抚摸。游过膝盖他明白这是个穿旗袍的女人,他手电筒向右侧倾斜,从大腿外侧缓缓上移,最后停在旗袍的分叉处。
“没什么,例行公事,你叫什么名字?”
“詹周氏。”
“哪年生人?”
“民国五年。”
旁边的警卫算好告诉薛至武是大正五年。他才不管这些,知道她今年二十九岁就好了。他继续移动手电筒,从胯部轻滑到腰间,细不过二尺,似乎没生过孩子,一个弧线穿过胸部,将光圈留在锁骨上。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詹云影。”
“他现在在哪里?”
“房间里。”
“为什么不出来?”
“因为他死了。”
薛至武右手一抖,光圈在脖颈处颤了一颤,聚光在她的耳垂上。
“怎么死的?”
“被我杀死的。”
这是他没想到的,一个女人,杀了丈夫,却如此冷静。薛至武关闭手电筒,再打开的时候用同样的线路在詹周氏的左侧走了一圈,小腿、大腿、腰部、胸部、脖颈、耳垂,然后手腕一抖,将电筒移向中央,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
5
薛至武不打算进门,让队长押着詹周氏进去指认现场,再把尸体拖走,也就算结案了。或许是天黑,房间灯被詹周氏摘掉了,里面的人鼓捣半天也没个动静。等得不耐烦,他拉门迈进门里。蹚出两三步,薛至武被绊了个趔趄。
他打开手电筒,有三个箱子挡在前面。薛至武弯腰将它们推走。再往前走一步,脚有些沉了。他知道是踩到血了,用手电筒照在地上,都是箱子推出的血道道。箱子里都是什么呢,他快要猜到是怎么回事,关掉手电筒,走到一个箱子面前,打开箱盖,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想看看,却忽然有些害怕,摸黑去开第二个箱子,感觉有一丝头发黏在手指上。他用手搓了一阵,头发从食指粘到拇指,就是甩不掉。他掏出手电筒闭上眼睛,将光照在箱口,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倒吸一口气。有一双眼睛也在望着他,那是大块头的头,而架着他的头的,则是大块头一双被肢解下来的脚。
总共装进五个箱子,头部一块,双臂两块,左右大腿各一块,还有身体、双脚,反正除去砍碎的骨头渣子,加起来一共是一十六块。这些都没意义了,有人死,有人认,被他薛副局当场抓获,案件也就告破了。可奇怪的是,在他眼前不停闪现的这张脸,不是大块头的,而是在酱园弄二楼门缝后面被手电筒照到的那张脸。应该是很好看的一个女人,旗袍都不用换,只要换个地方,说她是社交名媛也不为过。可是她叫詹周氏,连个名字都没有,嫁到这种地方。这就是命,美丽的女人像蒲公英,落哪算哪,生根发芽,这辈子一直到死,也别想挪窝了。
有几家报纸上了这条新闻,记者都没查出什么,连照片都没搞到,小小的一个板块,跟讣告似的,说某日某地某人杀了她的丈夫,当天破案。看起来太简单了,写多了也没意思。《泰来报》没登这种事情,他们更关心主编吴玲的状况,这个月都是这样,每天空出两个版,那是吴玲以前负责的版面,现在上面印着血淋淋效果的红字——我们在等她。嘿,是在等她死吧。
第三天晚上薛至武和张言在日本餐厅吃寿司。薛至武请客,因为张言带来了一千万。那年头钞票贬值,钱币面额可没跟上,一百一百的,箱子去皮上秤一称,就算点清楚了。酒足饭饱,请客的人最满意,薛至武提起箱子让张言回去等消息。张言提出再换个地方喝点什么。那就是还有事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