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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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翻案(3)

“那就在这儿说吧。”薛至武掂量一下箱子,琢磨一会儿出门就把它换成黄金,谁知道国民党哪天会打回来,明天是民国还是昭和。

张言结结巴巴,啰唆了半天,总结下来,是想多要点信息写酱园弄杀夫案,好替换掉“我们在等她”的两个版面。

“这是写您薛副局的特稿。”他比画着说,“主角不是死人,不是凶手,就是您。”

这倒挺好,薛副局添油加醋讲了一小时,尽是些爱国爱民的细节,比如怕开枪惊扰到百姓,冒着危险独闯虎穴。当然,大卸十六块的画面也一字不落。讲着讲着他有些奇怪了,问张言:“你们报纸真的对这种事感兴趣吗?”

“这可是凶杀,读者就爱看这个。”

“死人怎么了?”薛副局点起一支烟,长吸一口,“西南战场每天死上千人,也没见哪家报纸上过头版。”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张言说不上来,换薛副局也一样,大家都明白这道理,就是讲不出为什么。可能大街小巷谈论一场凶杀,要比谈论某场战役更显得像和平年代吧。

《泰来报》拿到独家新闻,其他报纸自然不干,第二天上午刚过十点钟,就有二三十名记者坐在警察局的台阶上守候局长大人。薛至武来不及理他们,他要先把稿子细细读一遍。不出所料,《泰来报》把酱园弄杀夫案放在了头版。文章里张言没有纠缠詹云影和詹周氏的矛盾冲突,而是从宋瞎子报案写起。作者强调,出事当晚薛副局本来是要视察上海大剧院的安保问题,听说酱园弄出人命,放下手头的公务赶往事发地点,在詹周氏被捕前,薛副局根据现场的线索,已对凶手的体貌特征有了大致的判断,至于抓捕詹周氏,早已是他成竹在胸水到渠成的事情。

通读下来薛至武很得意,仿佛那些不是他亲历的,而是另一个叫薛至武的神探所为。只是楼下太吵了,有几个没素质的记者居然对着喇叭喊,请局长大人还上海一个真相。还当是民国哪,动不动就上街游行。薛副局打内线通知队长下去打发掉他们。没多久队长上来为难道:“不然就开场发布会吧,就当是为您举办表彰大会。”

哪里像表彰,记者们认定了《泰来报》是向警局行贿才获取独家新闻,发布会上每个问题都是带刺的。《自由时报》第一个提问,他问詹周氏为什么要杀害詹云影。说实话薛至武也不知道,詹周氏被抓后甚至没人审过她。大家清楚,这案子结了,录个笔录,走个过场都用不着,法院会第一时间判她有罪。

“请问,詹周氏为什么要杀害詹云影?”《自由时报》的记者又问了一遍。

“夫妻生活不合吧。”薛副局说得自己都想笑,这回答放哪儿都是对的。

“具体矛盾冲突呢?”

“现在还不方便透露,下一个记者。”

有个小个子男人站了起来,他说他是《申报》的记者。看年纪不大,不会有攻击性,薛至武打算让他多问两个。

“您方便透露詹云影的死亡时间吗?”

“三月二十二日早上。”

“詹周氏是如何杀死詹云影的?”

“用菜刀,趁詹云影睡熟,杀害并肢解了他。”

“当时是否有帮凶?”

“没有,皆是她一人所为。”

“那么,您为什么会认定詹周氏是凶手?”

薛至武停顿几秒,盯着他,感觉这小伙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詹云影被杀,他夫人认罪,你希望我把案子想得有多复杂?”

“好的谢谢,请问薛副局,您知道酱园弄的邻居都管詹云影叫什么吗?”

“这个与本案无关。”

“大块头,他身高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差不多一百公斤。而詹周氏只有一百五十几公分,不足四十公斤。”

“谢谢你提醒,我再强调一遍,詹周氏是趁詹云影睡熟用菜刀下手,这些和身高体重没有关系。”

“是的,但是您曾说过,事发当天詹周氏将死者肢解成十六块。”

“我说过,有证据可以证明。”

“我们相信证据,我们相信她是一个人,没有帮凶,但是这样瘦弱的一个女人,可能剁个猪爪都费劲,却可以把一百公斤的大块头大卸十六块,请问,您是怎么相信的呢?”

薛至武向椅背靠去,侧过头迎着阳光,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用到明天,全上海人都会拿他们的局长当笑话讲。

6

用不着到明天,也许晚报就能把这种事传出去。几个下属找薛至武请示,按队长的意思,去找报社谈,不行的话查封它,上海有几家算几家,往前翻八年,一直到日本人进来的那一年,总会有言行不当的地方。薛至武没说话,烟抽个不停。就在下属们以为这事就这么定了,准备行动时,薛至武叫住了他们。他没下命令,行或者不行,反而讲起了几年前的案子,民国三十一年的“华美药房杀兄案”。那是薛至武任局长经手的第一个人命案,本来没立案,没人知道“华美”的二公子把大公子给杀了,老爷子为难,两个儿子死了一个,再枪毙一个就绝后了。薛至武去过几次,收了钱,帮他把这事压下去。老爷子对外面说,大公子暴病而卒。

没几天被《申报》的记者发现了,登在报纸上。老爷子头天得到消息,“华美”有的是钱,第二天一大早,老爷子就让人把全上海的《申报》都买光了,弄得挺大的新闻,却没几个人知道。

“可是瞒不住,你们猜第二天头版标题是什么,‘华美’买光全上海《申报》,疑似认罪!”薛至武熄灭烟头,对下属做出决定,“所以说,酱园弄这个案子,我要重审。”

然而刚结过的案子,他们却一无所知,死的人是谁,嫌疑犯是谁,都有什么家庭背景,什么样的社会关系,没人讲得出来。薛至武先从凶器入手,已被存到证物科的一把菜刀,再把它从纸袋里抽出来,他明白这是一把黑铁菜刀,比普通的家用菜刀重上几倍。确实如记者所猜测的,詹周氏双手可能都握不稳。一把新刀,刀把没多少油脂,顺着刃线能看到几十个豁口,应该是肢解人骨造成的。他让队长晚点查一下刀是在哪家刀铺买的。

“詹家还有一把刀,”他说,“叫人把它找出来。”

队长没明白:“您是说,还有一把凶器吗?”

“没人用这个切菜,”薛至武用大拇指甲划着刀刃说,“这是屠夫用的,这就是买来杀人的。”

薛至武想去看看尸体,停尸间在地下一层冷藏库。他带着队长从五层坐铁闸电梯下到一层,再从楼梯走下去。打开冷库门,一片白气扑面而来。薛至武拢拢警服迈进去,队长跟在后面把门合上。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挤满了停尸床,上面躺着的都是未结案的被害者,战乱年代,有些死者的身份还不清楚,在这里放了几个月,等待年底拉去火化。薛至武问哪个是詹云影的床位。

没有床位,队长指了指角落里的几个箱子,仿佛随时待发的包裹。薛至武打开最上面的箱子,是一根小腿,经过几日冰冻,上面起了一层白霜,敲起来梆梆地响。他把小腿连着脚抽出来,放到停尸台上,挑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右手砍几刀,再换左手砍几刀,然后捧起来对照切口的相似度。是一个右撇子,他确定。只是惯用右手的人太多了,如果詹周氏也是右撇子,那说明不了什么。

“衣服呢?”他打开其他的箱子,伸手进去扒拉几下,问队长,“这人跟死猪一样,光着身子。”

队长东翻西找,拽出几件染血的衣服。

“这是女人的衣服。”薛至武问。

“是,大块头睡觉没穿衣服,这些衣服是詹周氏捂他的头的。”

“把法医找过来,完整地做一次尸检。”

“可是,”队长指着开口的箱子说,“都这样了,怎么尸检?”

薛至武把小腿扔回箱子,拍拍手,贴在队长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怎么尸检?按照程序一步一步地检。”说完向门口走去,给队长下命令:“查出致命那一刀。”

走到门外他记得还有个细节要核实,他回去抱起一个箱子,算上箱壳差不多二十公斤,他薛至武抬起来都费劲,凶手却装了六个箱子。

“你抬不走的,”似乎詹周氏就在面前,薛至武咬牙切齿地说,“詹周氏,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7

民国年代没法医,事实上中国直到2006年,因为黄静案的五次尸检六次结果,才在次年设立专业法医。那时法医一般是由大医院知名医师做兼职。华山医院的钱医生接到任务时并未觉得有多棘手。行医三十多年,经历两次战争,没什么死尸在他面前是惨不忍睹。肢解,冰冻三天,分成六个箱子,这些都没问题。他让学生把尸体搬上来,看了看分割肉一般的碎尸,明白这怎么也得花上一阵儿。他先找地方吃饭,喝点小酒。跟学生说好两个小时之后开始尸检。

晚上七点钟他有些微醺地回来,和学生一起把六个箱子全打开。讨厌的是有血水,滴滴答答弄得一地腥臊。他戴上手套和口罩,对几个学生说,如果受不了,随时可以出去透口气,之后便开始了他的工作。

尽管有那么多年从医经验,可从没有哪次是从拼接开始的。先是头部,摆在上方中央,往下是上身,还好肚皮没有豁开,将内脏肠子露出来。双臂搭在两侧,大臂小臂截成了四块,两腿向下摆正。有一阵儿他差点把左右小腿摆反,还是看着双脚趾才纠正过来。

一共十六块,拼起来真的是个大块头。从哪里开始呢?内脏没有露出,还能抽些血出来。他抽一管让学生拿去化验。没有中毒迹象,他翻翻眼睑和嘴巴,当然没有,只是上面说要全面尸检,才要多此一举。

刀伤致死,这毫无疑问,被割开的刀口达百余处,为什么一定要查出是哪一刀呢?钱医生俯下身,似乎与死者告别的距离盯着詹云影的颈部。这里是一刀,毫无疑问,尽管事后就着这伤口直接把头部割开,不过能看得出来这里出了大量的血。

他往下瞄去,心脏肺部未曾中刀,下体完整,死前没有经历性生活,再往下,大腿根部以及膝盖的分割处,血量已不多,接近干涸状态。再回到上身,两侧的胳膊,属于死后肢解,手腕静脉那一刀也是例行肢解。死者左手有大量血迹,这不难解释,死者颈部挨刀后,用左手捂住动脉往外喷出的血。右手没什么血,也许在反抗,抓住凶手的衣领试图同归于尽。应该没疑问了,他站起身,摘下口罩,点起烟斗,等学生的验血报告。

血液没问题,钱医生接过学生的报告,死者纯粹死于外伤,颈部靠右侧为致命刀伤。他让学生把碎尸一件一件放回到箱子里,在每个箱口贴上不同的标签,双臂,左腿,等等。做到一半时学生戴着口罩干呕起来。他起身接过学生手中的大腿,往箱子里塞。

味道还是挺重的,分割成段,腐败的速度要超过整个尸体。到最后几块他只呼不吸,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了。还好只剩一大件了,除去双臂、头部的整个上身,他需要把他从停尸台上抱起来。直到这时他才觉得恶心,好像在和无头的死者拥抱。他不想这样,把上身翻过来,从背面抱住会好一些。

翻开的一刻他停了下来,也许报告要重写了。背部还有一刀,而且不是菜刀,是三厘米宽的匕首从背部插进去。分析的事情不归他管,但是一看就明白,死者在床上熟睡,颈部先受一刀,伤口喷血,猛地起身,左手捂住出血口,右手与凶手搏斗,这时背部又挨一刀,方才致死。他知道,虽然用不着他把分析的过程写下来,相信薛副局对着报告一眼就能看明白,凶器不是同一把,凶手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凶手在身后。

8

薛至武感觉一整天他都在做蠢事,虽然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走。詹家确实还有一把刀,与杀人无关,用了快十年的菜刀,黑铁砍刀是三月十一日于张小泉刀铺购得,花了一千五百块钱,来了两趟,头一次没有带够钱。而酱园弄的二房东王变阳,表示詹家夫妇打结婚起就住进这间房,他从未听说詹周氏外面有什么姘头。倒是詹云影这几年狂嫖滥赌,把家里那点积蓄都败光了。

“还有什么?”薛至武盯着他们夫妇问。

“大块头头天夜里回来了。”王陈氏插嘴道。

“他当然回来了,他死在房间里!”王变阳阻拦道。

“不是,我是说他难得回来,”王陈氏看着薛至武说,似乎希望从他这儿得到认可,“有时候一两个月都见不着一回,估计是把钱输光了,姘头也不留他了,才回来的吧?”

“詹周氏知道他那天回来吗?”

“不知道,她连她先生去哪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王陈氏压低声音,“但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十二点左右,因为一回来,他们就开始吵架。”

“他们吵什么?”

“那我没听见,您想,大块头输光了回家,还能吵什么呀,钱呗。”

“吵到几点?”

王陈氏说三点多就没什么动静了,他们也睡着了,不过没两个小时,大概是清晨六点钟,大块头的一声惨叫,把她惊醒了。她摇醒王变阳去看看,是不是哪里漏电了。毕竟是二房东,出了事大家都得兜着。王变阳穿着睡衣上楼,敲了好半天门才打开,出来的是詹周氏,说大块头做噩梦,没事。他才放心回去继续睡。

“当时你信了吗?”

“不信,”二房东摇头,“谁没做过噩梦,怎么就他的噩梦喊声这么大。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没多问。”

王陈氏接话问,要是她丈夫多问几句,会不会也被杀掉。薛至武点头,又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詹周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不想知道,也不想和这些酱园弄二房东什么的多聊几句。他真的干了一整天的蠢事,毫无疑问,詹周氏是凶手,他也一直在证明这一点,这本身就很蠢,像是证明一加一等于二,理所当然却不知从何下手。

从酱园弄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五个小时之后满大街的报童就会挥舞着报纸,吆喝他薛副局的笑话。他打算找詹周氏谈谈,问队长人在哪里。

“在提篮桥。”

“为什么弄那儿去了?”薛至武皱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