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翎 [1]
我,抑或是你?
柳絮,杨花,雪,羽毛,飞尘……
我想到了世界上一切轻盈的物体,可是我比它们还轻。我不具体积,缺乏形状,所以,我也没有重量。
我没有四肢、没有躯干,甚至也没有头颅,我却依旧能看、能听、能闻。我的感官失去了承载它们的器皿,如丢了鞘的刀,自由、尖锐,所向披靡。我不仅挣脱了身体的羁束,还挣脱了万有引力这根巨大绳索的捆绑,现在再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限制我的行踪,把我拉回地面。我是风、是云,我可以抵达任意一个高度,穿越任何一条哪怕比头发丝还细的缝。
然而,我还不太习惯这份突然获得的自由。我总觉得万有引力是在和我玩着某种规则掌握在它手里的恶作剧游戏,短暂地松了松它的掌控,只是为了让我在享有片刻虚妄的快活之后,再把我锁入那个万劫不复的囚笼。我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探测着我的边界,不敢轻举妄动。
我飘浮在天花板上由两面墙夹筑而成的一个角落里,四下观看。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世界,所以每一样撞进我视野中的东西,都让我产生婴孩第一次睁开眼睛猝然看见万物时的那种好奇和惊讶。从高往下看,房间的线条是斜的,墙壁白得刺眼,墙上挂的那幅画,有点像一片上窄下宽的裙摆。其实那也不能算是画,它只是一幅加了注解的人体器官剖视图。我不知道房间所在的楼层,从窗口显露出来的那片树梢来判断,这里至少是四楼。此刻所有关于时间和季节的记忆,似乎都已经像墙壁一样被刷白了,我只能根据窗口射进来的那抹光线来推测,现在应该是下午4点半到5点之间。至于季节,那倒相对简单:树枝上的叶子已经落尽,露出了一只黑乎乎的鸟巢,所以只能是冬天。一群灰头土脸的雀子在光秃秃的树枝之间窜来窜去,用毛糙尖利的嗓音吱吱呀呀地唱着歌。我听不懂,却也知道那是哀怨——关于饥饿和萧瑟的哀怨。街上的人流很稠密,从高处望下去,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子,因为他们的身子已经被他们的头所遮蔽。他们像一颗颗棋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搡着,在街市的棋盘上来来回回地挪动。
当然,这些都不是我视野里的中心内容。墙不是,窗不是,树不是,阳光不是,雀儿更不是,甚至连街景和行人也不是。他们太光滑,身上没长毛刺,我的目光短暂地扫过他们时,他们没能勾住我的眼睛。真正勾住我眼睛的,是屋子中间那件貌似水母的庞然大物。它周身长满了吸管,每一根吸管都扎进一个躺卧在它肚腹上的长条物件中,窸窸窣窣地吸吮着那物件体内的汁液。过了一会儿,等我的目光终于找到了聚焦点,我才明白过来那水母原来是一张病床,而那长条物件,原来是你。你的大部分身子都掩盖在一张白床单底下,露出来的那张脸,被纱布和管子分割完毕之后,只剩下两爿山岭一样陡峭的颧骨。你大概刚刚在这个姿势里固定下来,你的身子,身下的床单和枕头,甚至还有房间里的空气,都还彼此认着生,正在试试探探地进行着第一轮关于空间和地盘的谈判。
屋里还有两个人,是一老一小两个护士。小护士一边看着仪表上的数字,一边在一个纸夹上做着记录。老护士站在小护士身后,目光越过小护士的肩膀,蛇似的在小护士的纸上爬行。
“仔细点,这份病历将来一定会有人盯着。”老护士叮嘱道。
小护士大概是个新毕业生,连白色的帽角上都挂着一丝初出校门的紧张和拘谨。小护士的指尖觉出了老护士目光的重量,颤了一颤,笔就从手里掉了下去。笔落在了你的枕头上,顺着你头压出来的那块凹痕,滚到了你的脖子底下。
小护士轻轻地托起你的头,取出了那支不听使唤的笔。突然,她发出了一声压抑了的惊叫,捏着笔的手在空中凝固成一朵半开的兰花。
你插着管子的鼻孔里,突然涌出一股液体。那液体清清亮亮的,中间夹杂了几抹桃红,像生着气的蛋清。
“脑脊液。”老护士轻描淡写地说。
老护士在医院工作了十几年,见过了从生到死过程中间的所有稀奇,神经网络早已经被磨成一张满是褶皱的牛皮纸。
“要取样化验吗?”小护士问。
“用不着。脑子心肺都成那样了,不可逆。”老护士说。
“要不要,去问一声刘主任?”小护士犹犹豫豫地问。
“刘主任交代过了,维持着就行。今天这几个病人累得他够呛,让他歇一歇。”老护士说。
护士做老了,就做成了精。成了精的护士通晓科室里的每一根筋络,知道什么时候该捏哪一根。成了精的护士不仅调派得了护士,甚至也可以调派医生——是不动声色的那种调派法。
小护士用棉球小心翼翼地擦去了你鼻孔插管四周的黏液。小护士其实还有问题想问,可是小护士的问题被老护士的一个哈欠给堵了回去。小护士知道刘主任站了多久,老护士就陪了多久;刘主任有多累,老护士就有多累。小护士不懂的事情还很多,她还有半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地体会,她用不着一次问清。
小护士堵在嗓子眼儿里的那个问题是:“既然不可逆,为什么还要上艾克膜?”(艾克膜是ECMO的音译,指体外心肺支持系统,是一种先进的急救设施,俗称“人工心肺”。)
小护士终于仔仔细细地做完了记录,在合上夹子之前,又核实了一遍病人信息。小护士凑过身去核对你病床上方的那块名牌时,我看见了你的名字。
路思铨。
我吃了一大惊,因为那也是我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我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你就是我。
或者说,我就是你。
眼睛,抑或是鼻子——一件七个月前发生的事
茶妹坐在门前的树荫里,一边揉捻刚刚杀过青的茶叶,一边抬头闻天。
今年的天时很顺。梅雨按着时令来了,把茶树上的灰尘洗得干干净净。雨水多,却没有多到让人着急上火的地步,连绵的雨天里总能挤进一两个有太阳的好日子,让人抢上几个钟点采茶、摊晒、杀青。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好天。空气里的味道很杂,茶妹闻到了日头烘烤着土坡的泥尘味,茶叶在她手指的揉搓下渗出来的青涩味,还有鸡走过她家门前屙下的一摊稀屎味。茶妹不仅闻得着气味,还闻得出颜色。筛子里的茶叶不如去年的鲜绿,兴许是雨水的缘故,兴许是日头,兴许是杀青的火候。茶是一样古灵精怪的物件,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性情脾气,季季不同。不过颜色只是秀给人看的,茶妹知道这一季的茶和上一季的味道一样清香。村里的家家户户都靠茶叶吃饭,茶妹家也是。只是阿爸年年收茶时都会留一小部分茶叶,送给城里的亲戚朋友。这些茶阿爸总是要手工制作,阿爸信不过机器。
其实那天茶妹还闻着了另外一样味道,一样她这辈子都没闻过的味道。她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带着隐隐一丝的铁腥味,也带着隐隐一丝铁一样的重量。那味道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沉沉地弥漫在空中,压得她脑瓜仁发紧。那味道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里,还会再次出现,那时茶妹才会醒悟,原来这是老天爷变着法子在给她递话,告诉她日子要有变故。
茶妹今年虚岁19,周岁18,算不上细皮嫩肉,眉眼也长得寻常。可是茶妹的嘴角,却生着两个浅浅的坑。用不着笑,只要脸上的任何一根筋肉轻轻一扯,就能扯得那两个坑一阵乱颤。这一颤,茶妹的脸上便再也挂不住一丝阴云。
可惜茶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因为茶妹是个瞎子。
茶妹并不是生下来就瞎的。在6岁以前,她看得清蝴蝶翅膀上的每一条纹路,天边云彩里最细的那条皱褶。6岁那年,颜色开始一样一样走失,先是红,再是蓝,再是绿,再是黄。后来世界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暗。再后来,连灰色也消失了。等到有一天,茶妹在正午时分问阿妈天为什么还没亮时,阿妈才觉出了不对劲,可那时事情已经进入了一条不可逆转的死胡同。
不过,茶妹从来没认为自己是个瞎子,她只是觉得眼睛走迷了路,走到鼻子里去了而已。鼻子紧跟在眼睛身后,眼睛每丢下一样东西,鼻子就捡拾起来。当然,在接替眼睛的过程里,鼻子并不是孤军作战,鼻子还有一个可靠的同盟军,那就是手指。手指告诉鼻子形状和线条,鼻子告诉手指气味和颜色,鼻子和手指合着谋,就瓜分了眼睛遗留下来的职责。
“天撑不了多久,又要下雨了。”茶妹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语地说,因为她听见了云被风追着跑的咝咝声。
其实,耳朵也是鼻子的同盟军。耳朵把远处的声音拽到鼻子跟前,鼻子才闻见了云里的水汽。
茶妹的指头蛇似的在温热的茶堆里窸窸窣窣穿行,一捻一搓之间,叶子就服服帖帖地蜷缩成了长条索。茶妹是生在茶树下长在茶树下的茶女子,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看见阿妈调教茶叶的样子。阿妈的手指仿佛施了魔法,阿妈想叫茶叶长,茶叶就是长的;阿妈想叫茶叶圆,茶叶就是圆的。茶妹似乎很小就意识到了眼睛是靠不住的,所以她把每一样看见的东西,都急急忙忙地往脑子里转移。等到她的眼睛完全背弃了她的时候,她早已熟记了阿妈的指法,她只需要把阿妈的指法从脑子里往指头上搬。所以,瞎女子茶妹在茶季里还能顶得上家里的一个劳动力。
突然,茶妹的手停了下来,一把条索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沙沙地落到米筛上。她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两个人,笃笃的,是硬鞋底敲打在硬石头上的声响。脚步声从远到近,越来越响,最终在她跟前静了下来。茶妹抬起头来,感到了眼皮上的重量——是来人的影子叠压在她的脸上。
“莉莉阿妈。”她说。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错了。
这一带方圆几百里村村都种茶,茶的种类杂,制作手艺也杂。货多了就贱,村和村之间你挤对我、我作践你,这儿的茶叶总也卖不上个好价。这几年莉莉阿妈不知怎的跟城里的大茶叶公司搭上了线,村里的茶才长了脚,渐渐走得远了。阿爸就吩咐茶妹别再在人前喊“莉莉阿妈”,要叫邱经理。茶妹打小和莉莉厮混在一起,叫惯了莉莉阿妈,一时难以改口。茶妹记得阿妈也说过和阿爸类似的话,只不过阿妈话里的意思却和阿爸的不全一样,阿妈是说那女人不配做莉莉的妈。
“邱文,你还没开口,她怎么就知道是你?”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听口音就是外乡人。男人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喉音,轰隆隆的,像是雷雨来临之前天边的闷雷。男人的每个毛孔里都冒着香烟熏过的气味,只是男人抽的烟没村里人的烟凶猛,男人的烟味里多少有几分磨去了边角的斯文。
过了一会儿,茶妹才明白过来男人嘴里的那个“邱文”就是莉莉阿妈,也就是“邱经理”。茶妹只听过莉莉阿爸管莉莉阿妈叫“阿香”,却从来不知道莉莉阿妈还有个名字叫邱文。
“茶妹,告诉城里来的路经理,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莉莉阿妈对茶妹说。
莉莉阿妈的话尾巴里浅浅地埋了一个软钩子,茶妹听出来那钩子不是用来钩她的回话的,而是用来钩那个男人的眼睛的。
“花露水。”茶妹说。
莉莉阿妈和那个叫“路经理”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吹牛吧,路经理?别看这女子眼睛瞎了,倒比五个十个明眼人加在一起还机灵。茶还长在树上的时候,她就闻得出年成了。不信你走几步路去隔壁村里拿包茶叶过来,隔着袋子她都能闻出来不是我们村的货。”
男人没有说话。茶妹听见男人的脑袋瓜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蛇在草间爬行,那是男人的想法在男人的额头里找着路。
半晌,男人才开口。
“只拍一个录像可惜了,可以考虑做个形象代表。小袋装茶,学台湾的样子,每道工序都是手工,盲人监工,靠嗅觉定位。这个听起来就有点意思。当然先要包装一下,打造一个正能量的励志故事。”
茶妹没听懂这话,不过茶妹知道这话本来也不是说给她听的。她便依旧低了头,把挑出来的茶梗扔到米筛外边。
“那赶紧,去问问,她爹妈。”莉莉阿妈结结巴巴地说,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先问问她自己的意思。”男人说。
男人近近地蹲到她身边,问,茶妹你去过城里吗?
茶妹忍不住就笑了,她想告诉男人她的耳朵没瞎,瞎的是眼睛,他用不着那么大声。可是茶妹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茶妹岂止没去过城里,茶妹连县城都没去过。阿爸说去县城路上摩托车、汽车太多,阿爸怕一不留神儿车子会撞上女儿。
“想不想去城里工作?”
男人又问,这回,放低了嗓门。男人的喉音嗡嗡地在茶妹的耳朵里挠着,有些痒,却是暖暖的妥帖的痒。
茶妹怔了一怔。
城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城里的天上,怕都不是一样的日头和月亮,在城里她不知道还会不会走路。
“每个月挣3000块钱。”男人说。
茶妹又怔了一怔。她不知道一个月3000块钱到底是个什么数目,她只记得阿妈告诉过她,阿爸去年一年总共挣了18000块钱。她的嘴唇颤颤地抖了起来,却没有抖出一个字。
以为她是嫌钱少,就又补了一句。
茶妹的嘴唇颤得更厉害了,嘴角上的两个浅坑也跟着乱颤起来,她看上去满脸笑意。
没人知道,她害怕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男人轻轻一笑,站起来,对莉莉阿妈说,这事还得跟廖总汇报。头儿拍板了,才算得数。
一直到那两人的鞋底敲在石头路上的笃笃声一路远了,没了,茶妹才想起她忘了问一句话。
这句话是:“城里有多远?”
百,抑或是零?
“王队,您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