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那个,她们过得好坏跟我无关,杀了人,或者是被人杀,花钱请我打官司就好了。记住,律师是冷血动物,上来就这么感性的东西,你走不远。”
“那您在乎的是什么?”
“你看看这宅子,这池塘,这些文物,这些都是我干了几十年律师赚来的。我研读法律,倚仗这个打官司,让我请得起管家,请得起厨子,下面还有几个用人。我之所以接这个官司,是因为我觉得,法律带给我那么多,一辈子的衣食无忧,而现在应该是我回报法律的时候了。”
施拜休有些惊诧地望着他,雨似乎下起来了,偶尔有雨点打在脸上。徐沛东说:“但是我老了,见得到一审,见不到二审,死缓不能接受,不管詹周氏结果如何,你要上诉到,让全上海,让公检法都认定,我们的婚姻法错得有多么荒唐。”
28
1980年的苏青老是思念一些过去的老朋友。胡兰成已经死在日本,她想给张爱玲写信,苦于她在美国,无法寄出。这一年她已经六十四岁了,刚刚从芳华越剧团退休。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在为哪一个时代还债。最惨的时候,她在剧团守了十年的大门,上面传达编排郭沫若的《屈原》,剧团领导审查几次依然不够满意,这时剧团才不得不直面这样的窘况,全上海最有才华的女子正在收发室替他们看大门呢。她可以改善《屈原》,却无法改善自己的人生,每次彩排结束,她都要抱着《屈原》的打印稿,回到收发室继续改编。
上个月她刚刚和人换了房子,住了半个世纪的老屋,由于她政治背景有问题,又是个有作风问题嫌疑的离异女人,没人瞧得起她。邻居习惯性地在她门前堆放垃圾。有一次她终于忍受不了了,她提醒这些邻居:“解放前这里都是我的家!你们住进来也就算了,为何天天还要针对于我!”
她没说服任何人,每天一开门,除了满地的垃圾,门口从此多了一摊又一摊的脏水。在给朋友信中她写道:“每日痛苦生不如死,却又失于死的勇气。”
她小女儿在郊区给她联络了一户人家,远离市区,房间反而更小,思量许久她决定和女儿一起换过去。新房地处荒郊野岭,夜晚的时候风声鹤唳,第二个星期她终于习惯这里的荒凉与清静。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早已不在上海,上海的荣辱都将成为她最后的记忆。
这一年十月家里头一次来了客人,先是门口停了一辆“红旗”车,客人一副干部装扮从车上下来,穿着一套系扣到顶的中山装,戴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也基本掉光。隔着门苏青瞅了半天也想不起在哪见过,直到他讲出第一句话:“是苏苏苏青女士吗?”
施拜休从北京过来,说是回上海探亲,其实他早在民国时期就父母双亡了。他去老宅找过苏青,没想到她真“住”在那里,以前一个人的房子,现在变成四五户人家合住,新换的那个人家告诉他这个地址,才叫上海法院派车把他送来。
“不然不愿动用公车。”他说。
苏青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弄得这么大发。全国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复核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卷宗,在那些已经被判死刑的案子上写上“核”字,或是不写字。
“核就是同意死刑,七天内,我核准的这个人就要被枪毙了。要是不写字,就是打回去,等到明年或者下一批再说。”
“你以前跟我说过这个,没想到,你现在就做了这一行。”
“我们分红案和白案,红案子是杀人越货,那是一定死的,写上核。为难的是那些白案,反革命,通奸,巨额的投机倒把,甚至贩毒走私,我们每天都在讨论,这些人该不该死。”
苏青留他吃饭,可是家里也没什么,下一碗面条,炒一盘鸡蛋浇在上面。还好有些酒,可以慢慢小酌。月色上来,施拜休说出了心中的困惑,他说这次是回来探亲,其实已无亲可探,他只是想回来静一静,想一想自己还做不做法官,要不要抱病退休。
“还记得詹周氏吗?”他问。
“笑话,不记得她,我就不记得你了。”
两个笑了,苏青建议碰杯,小饮一口后,施拜休说:“我当时跟徐律师讲,酱园弄杀夫案是可以推进婚姻法的案子,我当时没当真,我是为了我自己,想要说服他。但是他认真了,临死前嘱托我,把这个事做下去。我呼吁了三十年,去年我们终于推行了,新的婚姻法,女人可以申请离婚。”
“我以为早该有了。”
“对啊,我们都这么想,什么年代了,可是你知道吗,女人主动起诉离婚,被法院同意,仅仅一年的时间,全国有两万起——男人将妻子也好,前妻也好——杀死的案例。”
苏青被这个数字惊到了,有些失神地看着酒杯。
“所以我不知道,我这一年净核这些杀妻案,要是没出这个法律,这些人可能就不会死了。我想休假一阵儿,好好想想,我们三十多年前就在呼吁的事情,到底是错的还是对的?”
29
倒是詹周氏后来结婚了,从大丰农场释放后,组织给她物色了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两人说不上什么感情,只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结婚成了实用主义的互补。从前几年开始她就搬进孤儿院居住。她一辈子无儿无女,忽然又拥有了这么多孩子。有时候,阳光明媚心情爽朗的日子,她会回想一下过去,要是她能生育的话,要是她给大块头生了一个孩子,他对她会不会好一些,会不会多一点家庭的责任心,不那么嗜赌?
有时候她会想起另一个人,那个永远查不到的帮凶。她有假想过跟那个人在一起会怎么样,比如他们那天藏尸成功了,顺利脱逃了,会不会幸福余生?也许他们逃不过战火,到处都在打仗开枪,也许他早就死在日本人手里,或是被哪一颗冷弹打死。
1980年有二月二十九日,那一天是正月十五,院长通知他们今天镇委书记会来看望阳光福利院的孤儿们。为此她带着孩子连干了三天的大扫除,又排练一出方阵欢迎仪式。那天一早,他们就在院前铺上了红毯,十点钟左右镇委书记莅临福利院,在欢迎欢迎的口号中,挥手笑着走过红毯。本来是顺利验收的一天,但詹周氏就是觉得不对劲,有个老司机,给镇委书记开车的,好像一直在车里盯着她。是不是太敏感了,因为自己的过往。那天来了三辆车,都是停在院前的路边,其他两辆都没问题,只有那一辆,把车窗摇开,好像还跑到副驾位上来辨认她。
对的,一定是辨认,过了正月她想,他一定认识她,上海的旧人,也许是酱园弄的某个邻居。她以为他会再来,她可不怕,虽然杀过人,可现在是光明正大,除了干儿子干女儿,谁都不用瞒,连她丈夫都知道,自己娶的这个女人,在旧社会不忍家暴,坐了那么些年牢,改造良好才出来的。
但他还是来了。那一年夏天,苏北最热的那几天。她带着孩子们在泳池玩水,他直奔大厅,坐在吊扇下面看着她做事,中间还抽了几支烟。
她不去理会,也没法抽身出来,直到把孩子们从泳池劝走,将他们哄睡午觉后,回到大厅,和他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吊扇的影子一下下打在他脸上。詹周氏记起他是谁了,那个薛局长,喜欢拿着手电筒的薛至武。完全变了样子,不只是变老了,身上再没一点光鲜的东西。他戴着前进帽,一身藏青色的卡其布衣服,脚底也不再是响彻提篮桥的皮鞋,只是一双军绿色的胶鞋。
他居然还没有死,她想。事实上连薛至武自己都想不通,自己怎么还不死,新中国成立,五六十年代毙了那么多人,政委也没找他谈话。也许是从1945年就一直在提篮桥坐牢的关系。他想如果国民党没抓他,继续做他的上海警察局局长,以这个官位他没机会去台湾,留下来就一定是死。可他是阶下囚,国民党的犯人,新中国成立后,好像敌人的犯人就不再是犯人一般,只是转到大丰,简单地进行几年劳改,就被分配到镇政府当司机。三十几年从宣统到北洋,从租界到汪伪,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王朝更迭,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明天的命运如何。慢慢地,他从薛局长变成了薛师傅。自然他永远讲不出那句话:在上海,我说了算。
他几乎都忘了,詹周氏的出现才提醒他,他不是一辈子都这么卑微。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过来看看她,似乎通过她能看见自己不错的日子。
“我在提篮桥见过你一次,我后来也进去了。”他说,“五〇年我跟着来了大丰,我知道你肯定也在这儿,只是三十万上海人,就又过了三十年。”
“你一直在找我?”
他点点头,又拿出一支烟,说:“因为是个谜,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詹周氏眨着眼看他。
“你用不着怕,我现在就是个老司机。”他抽口烟说,“几十年我都在想这事儿,我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线索,分尸,就是,你为什么要分尸,你又拿不走,为什么要分?因为死的人不是大块头,是何惠贤,早在退房子的时候,你们就把他杀了,占了他全部家当。你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制造你杀了大块头的假象,计划那天晚上远走高飞,只是被楼下的瞎子发现了,计划乱了。”
“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大块头发现你俩有奸情,失手打死了他,你也没法报警,你是通奸罪,之后那几天,他想到了这个办法,看起来是把自己杀死,这样你这边也相当于离婚了,他死了,你也就自由了。也许怀揣罪恶,你们各跑各的,只是他跑了,你还在犹豫往哪里跑。”
“你真的想多了。”
薛至武搓着脸,有些不自信地:“难道死的人是大块头?而那个人,我一直在问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是何惠贤?反正有一个是何惠贤!”
詹周氏笑了,不置可否,死的人是谁,杀的人又是谁,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没有意义了,其实她詹周氏也该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哪里来的力量,让她活得那般长久。
30
1995年9月8日,中国人的中秋节,远在加州的张爱玲在公寓死了一个星期,才被她的美国房东推门发现。老无所依,贫困交加,张爱玲晚年给朋友写信时曾抱怨贫穷,为了钱她什么都干,甚至五六十岁的年纪,还要去餐馆刷盘子。她的房东是再普通不过的美国老太太,推开门的一刻,她绝对不会想到,死在她房间里的这个中国老太太,是二十世纪中国最伟大的女作家,没有之一,甚至不需要性别限制:最伟大的作家。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相当于多蹭一顿午饭才告辞。午饭过后她一直抓着我的手,仿佛生怕一松手就见不到我了。她问我,还见过别的人没有,比如帮过她的那个女作家,那个结巴律师。我说都没了,时间那么久,再没谁如您一般长寿,苏青女士于1982年死于上海郊区,施拜休在1985年死于心脏病,而那时他仍没有想好,他所推动的婚姻法是对的还是错的,他没能呼吸到二十一世纪自由的空气,薛至武于1981年死于糖尿病并发症,就葬在大丰农场。我没有他那么疯魔,但如果有机会的话,去他墓前走走,告诉他,那个人是谁。
风和日丽,她想跟我出去走走,数字命名的农场大门她轻车熟路。在路上我发现头一天绕路了,走了一个马蹄,直接去汽车站的话,是不用经过田地的。
等车的时候她比我还要焦虑,时不时看车来的方向,希望迟些过来。直到站长吹了一声哨子,让大家准备好上车,她最后一次握住我的手。我说您保重身体,若有时间我还会再来看你。这是敷衍,她的时间不多了,我也不大会过来。
“你就只是来看看?”
“啊?”
“真的不是案子重审了?”
她问第二遍了,昨天离开的时候就问过我一遍。我挥手上车,大巴在大丰前后颠簸,半个小时后进入平稳高速,右侧的公里牌如年份一般,每四十秒上涨一个数字。我把窗帘拉上,有些明白了,也许她想说的是,如果案子再重审一次,她就会把真相讲出来。真是的,在逃的那个人,也早已只剩在天之灵了吧。
注 释
[1]. 蒋峰,作家,编剧。1983 年 6 月 17 日生于吉林省长春市。著有长篇小说《维以不永伤》《为他准备的谋杀》《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淡蓝时光》以及短篇小说和散文数十篇,编剧电视剧《独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