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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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只虫草(5)

他用手臂盖着脸,在阳光下睡了一会儿。刚一闭上眼,他就听见很多睁开眼睛时听不见的声音,青草破土的声音、去年的枯草在阳光下进一步失去水分的声音、大地更深处那些上冻的土层融冻的声音。然后,他睡着了。他又梦见了百科全书。他醒来,揉揉眼,回想那书是什么样子。但他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这让他懊恼了好一阵子。在又挖到了五六只虫草后,他想通了。他甚至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对自己说:“你只是梦到了一个词,一个名字。你怎么会梦到没见过的东西的样子呢?”

天气越来越暖和,草地越来越青翠,雪线越升越高,虫草再长高,下面的根就干瘪了。这也意味着这一年的虫草季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虫草季结束的这一天晚上,一个收虫草的贩子还在营地为大家放了一场电影。电影机把光影投向银幕的时候,满天的星斗就消失了。那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这些挖虫草的人是无从描述的。几乎没有他们可以清晰描述的电影。电影里的几个人说着这里大多数人听不懂的汉语普通话,从一个房间到另一房间,从一部汽车到另一部汽车,从一座楼到另一座楼,说话,不停说话,生气,流泪,摔东西,欢笑,然后接吻。对于挖虫草的人们来说,那些人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一个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世界。但是,既然虫草季已经结束,每户人家挖到手的虫草都一根根数过,这一个虫草季挣到的钱都已经算得一清二楚,在帐篷里是坐着,在电影屏幕前也是坐着,那就和大家一起在这里坐着吧。看到后来,观众群中甚至发出了一阵阵笑声。因为什么事也不为,就喋喋不休地说话、奔跑,也真有些好笑。接吻的时候,因为碰到鼻子,而得伸出舌头才够得着别人的嘴唇也真是好笑。再后来,起风了。受风的银幕被吹成了半球形。银幕向前鼓,那些苗条的美女都向前鼓起了大大的肚子。风转一个方向,银幕往后鼓,银幕上所有人不管在哭还是在笑,都深深地往前弯下了身子。这情形,同样惹得人们大笑不止。风再大时,银幕和银幕上的人们被撕来扯去,这样,电影晚会便只好提前结束了。

回到自己家的帐篷,炉子里燃着旺火,肚子里喝进了热茶,母亲突然笑起来。母亲边笑边说:“那个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父亲也跟着笑了起来。

桑吉没笑,他不会为看不懂的东西发笑。

他又打开那只箱子,那只让他付出了三只虫草的箱子,把里面的虫草数了一遍。这一个虫草季,他要写一封信,告诉姐姐,这一个虫草季,他和父亲、母亲三个人挣到了差不多五万块钱。

他不在纸上写信。他要等回到学校,在多布杰老师的电脑上写。姐姐给他留下了电子信箱的地址。姐姐的学校有计算机房,她可以在那里的电脑上收到信。他要告诉她,只差两千多元,他们家这一个虫草季就收入了五万块钱。他要告诉姐姐,趁这个时候,就是向父亲一次要两千块钱他都不会心痛。

这天晚上,帐篷里来了两拨人。

一拨是放电影的人。他们来放电影是为了收虫草。

一拨是寺院里的人。

这两拨人都没有从他们家收到虫草。

寺院的人问:“那卖给放电影的人了吗?”

父亲说:“要不是上面的干部要,我们家的虫草一定是卖给你们的。”

寺院里的人不高兴,骂道:“这些干部手真长。”

这时,外面响起了汽车声。

是调研员,他把汽车直接开到了桑吉家帐篷跟前。

这一回,他带着一个虫草商。

虫草商是他的朋友。

以前,虫草商是个副科长。他也是个副科长。

虫草商辞职下海时,他成了教育局局长。虫草商发了,他当了副县长。虫草商请他吃饭喝酒,说:“这也是共同进步之一种。”

可是,一不小心,他就成调研员了。虫草商发了更多的财。他又找虫草商吃饭喝酒,他说:“这回,我掉队了。”

虫草商打开大冰柜,拿出一包虫草:“那有什么?跑跑,送送,一下又追上来了。”

那天,他去送了自己买的虫草回来,找到还住在县城的虫草商:“跑了,送了,真的管用吗?五万多块钱啊!”

“你不知道别人也送吗?”

“我没亲眼看见过。”

“人家收了吗?”

“收了。可是我没有钱了。”

虫草商是他朋友:“再收二十万的虫草,不就赚回来了?”

“我没有钱了。”

虫草商从床下拖出一只脏口袋,踢了一脚:“从里面取二十万。”

脏口袋里沉沉的全是钱。一万元一扎。调研员取了二十扎。虫草商又把袋子口扎好,踢回了床下。

虫草商说:“我跟你去,收了,卖给我,给你五万块。”

调研员说:“还不是变相受贿?”

“我找你办事了?”

“没有。”

“如今我真要办什么事的话,你的官小了。”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下乡来收虫草。

两个人来到了桑吉家的帐篷跟前。

看见调研员,桑吉真还露出望眼欲穿的样子。

调研员不慌不忙地数虫草,然后看着桑吉的父亲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一张张数钱。

然后,调研员和他的朋友又钻到别人家的帐篷里。

很晚了,桑吉还不想睡。他心里记挂着调研员要送他的百科全书。

父亲说:“睡吧,干部没有压价就很好了,就不要指望他还送你东西了。”

桑吉不肯睡。他把头埋在两腿之间,失望快把他压垮了。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父亲说:“我要睡了。”

桑吉不动。

父亲过来叫他睡觉,他摇摇肩头,把父亲的手甩开了。父亲叹口气,自己躺下了。

这时,他听到吱的一声叫唤,他知道那不是动物,那是调研员打开了汽车遥控锁的声音。然后,是明亮的灯光晃动。

桑吉出去,调研员和他的朋友正在车边搭帐篷——游客们露营时搭的那种登山帐篷。

桑吉看着他们戴着头灯,在帐篷里铺上防潮垫,打开睡袋。

调研员准备要睡下了,这时,头灯照亮了桑吉的脸。

他拍拍脑袋,说:“看看,我这记性。”

调研员钻出帐篷,说:“就让你看一眼,看我是不是说话算话的人。”

他带着桑吉来到汽车跟前,说:“知道吗?我待在你的学校那几天,把你的作业全部看了一遍,我跟你们校长说,这个地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这么出色的好学生了。”

然后,一个纸箱出现在桑吉面前。就在汽车后排的座椅上。调研员把车顶灯打开,让他看见了纸箱上就写着“百科全书”的字样。调研员拿出一把小刀,把封住箱子的胶带拉开一条口子。桑吉拉开胶带,扒开盖子,眼前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书烫金的背脊。

调研员摸摸他的脑袋:“我没有食言吧?”

桑吉点点头:“你没有。”

“你老爹没对你说干部说话都不可靠吗?”

桑吉说:“明年我要再给你十根虫草。”

调研员笑起来:“十根虫草就能换来这些书?不用了,反正这些书也没人读。”

桑吉爬上车去搬书箱,调研员把他的手按住了:“不行,明天我把这些书放在学校。你回去上学就能得到这些书,不回去,你就得不到。懂吗?我要你好好上学。”

桑吉说:“我现在就想看。”

调研员从后座上翻出一件大衣,扔在他身上:“那就在车上看吧。”

桑吉就留在车上看书。

这些又厚又沉的书上字又小又密,却又有那么多的照片。这个晚上,他靠着这些照片几乎看遍了整个世界。看见了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看见了南极洲的冰和企鹅,看见了遥远的星球,看见了雪花放大后的漂亮模样。他还知道了草原上几种花好听的名字:报春、杜鹃和风毛菊。只是,他没有找到虫草。书是外国人编的,他想,一定是他们那里没有虫草。但想想又不对,他们那里也没有南极洲和企鹅,但书上有。后来,他在车上抱着书睡着了。

早上,车窗上结满了霜花。

桑吉对打开车门的调研员说:“我爱这些书。”

调研员说:“现在,把它们装回箱子里,你回到学校就会得到这些书。”

桑吉往箱子里装书时,还舍不得不看那些图片。所以,人家把帐篷拆了,收拾进车的后备厢里,他还有两本书没有装回箱子里。

汽车摇摇晃晃开动起来,他还在车后追出去好长一段。

那一天,全村的人都拆了帐篷,都带着卖虫草的钱准备回家。

所有人都显得喜气洋洋。

快到中午的时候,来主持感谢山神仪式的喇嘛们才来到。他们说,是因为在别村的仪式耽误久了。但村里人都知道,是因为这一年,他们在这个村没收到多少虫草。所以,仪式结束,村里人都给了喇嘛们比平常多一些的供养。

全村人高高兴兴回去,桑吉却一心只想早点儿回到学校。

百科全书对他不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实在的丰富无比的存在了。

百科全书里有着他生活的这个世界所没有的一切东西。巨大的图书馆,大洋中行进的鲸鱼、风帆,依靠着城市的港口,港口上的鸟群与夕阳。

回到村里,新修的定居点,看着那些一模一样的房屋整齐排列在荒野中间,桑吉心里禁不住生出一种凄凉之感。他心下有点儿明白,这些房子是对百科全书里的某种方式的一种模仿。因为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并没有另外的世界中住着差不多同样房子的人那样相同的生活。

桑吉知道,那是百科全书在心里发生作用了。

奶奶拄着拐杖立在家门口等候他们归来。

桑吉把自己的额头抵到奶奶的额头上时,他闻到一种气息,一种事物正在委顿时所散发的干枯气息。

父亲解开腰带。

他腰带上结着的每个疙瘩中都是一扎钱。父亲从中取出一张,让桑吉到齐米家去。

齐米家开着一个小卖部,出售电池、一次性打火机、方便面、啤酒、香烟、糖果和鸡蛋糕。

他用五十块钱在小店里买了啤酒和鸡蛋糕。

一家人就在暖和的阳光下坐下来,父亲享受啤酒,奶奶和妈妈享受鸡蛋糕。

桑吉趴在草地上,看着奶奶瘪着嘴,嘴唇左右错动着,消受软和的油汪汪的鸡蛋糕,心里生出比晒在身上的太阳还要暖和的感觉。他在想,一颗牙齿都没有了的人,直接用牙床磨动是什么感觉。

奶奶还不断扬手,把手里的糕点抛撒给在周围叽叽喳喳起起落落的小鸟。

桑吉开心地笑了。

他对着奶奶大声说:“奶奶,我明天就要回学校去了!”

奶奶对着他不明所以地微笑。

他又说:“奶奶,我有一部百科全书了!”

奶奶当然听不懂什么是百科全书,但她依然咧着嘴,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向着他微笑。

6

可是,桑吉没有得到百科全书。

回到学校,他就问多布杰老师,调研员是不是真的把书留给了他。

多布杰老师表情严肃:“还是认识一下你逃学的事吧。”

他知道自己心里对此并没有什么认识,只是像所有犯错的学生那样,低下头假装害怕与后悔,抬起左脚用靴底去蹭右脚的靴子。然后,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说:“我错了。我检讨。”

多布杰老师说:“别人认错我相信,你认错我不相信。”

这是他爱多布杰老师的重要原因。于是,他抬起头来,把询问的眼神投向多布杰老师。

老师说:“如果你觉得是错的,你一定不会去做。”

桑吉从书包里把作业簿掏出来,他把逃掉的那些课上该做的作业都做完了。

多布杰老师在画画儿,他用画笔把递到跟前的作业簿挡开:“不上课也能完成作业,你是想让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天才吗?”

桑吉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把糖果,放在调色盘旁边。

多布杰老师放下画笔,剥开亮晶晶的玻璃纸,扔了一颗在嘴里:“你劳动挣来的,味道不错!”

桑吉这才敢说话:“我的百科全书。”

多布杰老师说:“原来这书是你的啊!”

“我的书在哪里?”

多布杰老师说:“那个人架子可是有点儿大,他还送书给你?”

桑吉说:“我的书在哪里?!”

多布杰老师说:“他就到我办公室来了一趟,说要看你的作业。他夸奖你了。”

桑吉着急了:“老师!”

“对了,你的书是吧。他倒是交了一箱书给校长。”

桑吉不等多布杰老师把话说完,就冲出了房间。出了房门,拐弯,第三间房,就是校长办公室。桑吉见门虚掩着,便一头冲了进去。

校长坐在一张插着国旗的办公桌后面,背后是一张世界地图。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不等桑吉开口,就挥挥手,说:“忘了进门的规矩吗?出去!”

桑吉退到门口,把虚掩的门小心推开,喊:“报告!”

校长拖长声音说:“进——来。”

桑吉进去,以立正的姿势站在校长的桌前。

校长抬头说:“原来是你。”

桑吉说:“我的书,我的百科全书。”

校长说:“你是不是送检讨书来了?”

桑吉说:“我已经在多布杰老师那里检讨过了。他说调研员送我的百科全书在你这里。”

校长用笔敲打着桌子:“对,是有一套百科全书,我以为调研员是送给我们学校的。我们整个学校都没有一套百科全书,他怎么会送给你呢?”

听了这话,桑吉的泪水便冲破了眼眶。他根本没料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等到泪水冲出眼眶,他才想起警告自己不能哭,但这警告来得太迟了,他只能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但泪水却止不住哗哗流淌。

这下,校长有点儿不知该怎么办了:“好好说着话,这娃娃怎么就这样了!”

桑吉觉得很丢脸,便转头冲出了校长办公室。他也不敢回到寝室,怕这样子让同学们看见,他转头冲上了校门外的山坡,一直到泪水停在了眼窝,不再往外流淌,才又回到学校。校长正在给办公室的门上锁。

桑吉说:“我的书。”

校长一边说话,一边往家走:“正说话你跑什么跑,又想逃学吗?回去交份检讨书上来!”

这时,天上响了两声雷。这是这一年最初的两声雷。然后,就有点儿要下雨的意思了。

校长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边云朵疾速地堆积,他说:“不哭了?你说是天帮着我吓你,还是帮着你吓我?”

桑吉说:“调研员说他要把送我的百科全书放在学校,让我回学校时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