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26087900000063

第63章 太阳风(1)

刘 敏 [1]

梁兆络喜欢春天的小雨,缓慢的雨滴,带着清凉的光泽,涂抹着街道两旁的树丛花坛。各种颜色的楼宇像描画过一样新鲜。重重的水汽笼罩着梦里才有的迷蒙。可惜的是,今天晴空万里,亮闪闪的太阳照耀着一动不动的绿化带,苶萎的叶片,像过了季节一样暗淡。流动食品摊子占据了道路两旁,偷懒的学生像有内线一样,准时跑到这里来买早点。他们像等食的小鸟,围在锅边,盯着锅上嗞嗞啦啦爆响的煎蛋和油饼。说不上来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有女学生突然低头跑开,不用说,那是他的弟子。他想停下来说几句,比如注意卫生、小心垃圾食品、防止地沟油什么的,奇怪的是一转眼,女学生就不见了,他摇摇头,其实,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的大有人在,能及时爬起来买早点已算不错了。

(此时,在遥远的北方,有个小男孩起床了,他在做出发前的准备。桌子上、床上,摊满了杂物。衣裳、运动鞋、缺气的篮球、用过的课本、翻倒的变形金刚……摆了一地。明显地,男孩没有经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准备工作显得杂乱无章。一只黑色双肩包打开了,几件衣服丢了进去,马上又拎出来,一件件举着看,这使得准备工作进展得十分缓慢。)

梁兆络没有任何预感,影响他的是女弟子夏子繁发在邮箱里的信。夏子繁从理工大学考到他的门下,原本学的是法学系的社会学专业,却考取了东欧大学的外太空专业研究生,说是对社会学厌倦了,想在外太空遨游一番。梁兆络不相信会有女研究生热爱这个专业,但夏子繁却心无旁骛,专心学业,即将按计划毕业离校。就在学业将成之时,夏子繁的心思却在这个暮春时节起了变化,说要跟导师谈点学术以外的事情。这也用不着回避,在任何一座学院,教授与所带的女弟子朝夕厮混,免不了发生暧昧以至出格的事。女弟子振振有词,说,青春和青春期不是一回事,青春期该有的就应该有。于是,除了课题研究论文答疑,还少不了泡小剧场、逛夜市、吃西餐。找僻静的地方消磨上一天,例如咖啡馆郊区会所那样的地方,与导师相拥而坐,卿卿我我。遇上不顾一切的,偷摸开几回钟点房。一般情况下,只要女方别怀上,维持几年学术情人关系是没什么问题的,等热乎劲过了,女方或读博或出国拉倒。当然,也有弄得不利索的,女方当真了,非嫁不可,不同意就喝安眠药跳十八层教学大楼,闹到这一步,学院也觉得不像话,给当事者一个处分,调离教学岗位,再也不许与女学生接触。女弟子夏子繁有才有貌,在学校里待得年头长,杂书看得多,弄坏了心绪,穿着过膝的绣花衫,在春雨绵绵秋叶满地的水岸树下,愁肠百结。喜欢无主的小猫小狗。聆听古筝呜咽,迷恋旷世奇缘。情绪说变就变。发信给导师,是向导师求教如何解决失眠的问题。失眠的原因不用说,全是因为导师,每当酝酿出了困意,导师的影子就出现了,师生在梦中散步、交谈、看景,醒来一场空,什么都没有。痛苦的日子从冬到春,如今,所有好看的花都开过了,为师的也没亲临寒舍给予指点,隔着几条马路,竟像隔着天上的银河一样不肯逾越。难不成等弟子患上了忧郁症,身体搞坏了,出了事,为师的才来探视吗?

满腔幽怨,情意却是深长。梁兆络明白那意思,但他不想与夏子繁有学术以外的瓜葛。他认为,情人就像衣服上的补丁,缝制得再好,也是一块补丁。让他烦恼的是,面对这样的要求,他考虑了很久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梁先生早!

身后有人招呼,是系里的几位教师,他们边走边在争论什么岛会不会打仗,梁兆络冲他们点了点头。

我来听您的课。还是在“高脚杯”吧?

其中一位说。

那幢叫“高脚杯”的建筑是梁兆络的创意,看来,抽象的实物也能被大家所接受。

还是那里。欢迎你来。

梁兆络微笑着说。

(双肩包收拾好了,男孩把它提起来挎在肩上。关好屋里的门窗,要出门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又走到书桌前,把一帧带相框的照片拿起来。照片上是一位漂亮的女子,满脸微笑,背景是一片大海。蓝色的海面出乎意料地平静。男孩用毛巾包好,小心地放进背包,拉上拉链,加上挂锁,拍了拍,重新背起,这才出了家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落下什么东西没有。抬头看天,太阳亮得有些刺眼,他低下头,满腹心事的样子,沿着树荫走去。路上有人打招呼,问他去哪里,他没回应。做成仿古式飞檐的学院大门前,有不锈钢遮阳棚,那里停着一辆通勤车,车前的牌子上写着:

北方大学——直达——商城广场,中途不上下客

挤在中间的直达两个字小了两号。

男孩上车,在车后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你真的要走吗?

车门口出现一个小女孩,她探着头小声问。

男孩不看她,冲着窗子点了点头。

你还回来吗?

男孩低着头说,不知道。

你能给我写信吗?

不知道。

男孩还是低着头。

女孩没再说什么。没走开,也没上车,一直站在车门边,像在等待什么。)

脚下绊着了水管子,梁兆络这才注意到校园里有了变化,上百盆鲜花从卡车上卸下来。洒水管子拉得很长,蛇一样躺在地上,花和花坛四周湿漉漉的。彩色的花卉像给地上铺了一块花布。大概有什么要人来视察,这种事免不了折腾。彩旗插了一排,几只氢气球悬浮在半空。花工们集中在一起,听从设计师指挥,蜜蜂一样忙忙碌碌。

梁兆络绕过花坛,教学办公区在小路一头。路边的法国冬青长得很好,围成一道弧形的树墙,树墙里立着花岗岩雕像,凝神远望的是德国的马克斯·普朗克,按说还应该有丹麦的波尔和德国的爱因斯坦,几位都是量子力学的奠基人,负责项目的人说,外国人都差不多,有一个代表就行了,于是,普朗克一个人站在了这里。由于僻静,晚上灯光照不到,情调自然温馨,男女学生趁机跑到这里来厮混,又不注意方式,不雅用品随地乱扔,学生们暗地里管这里叫****。

“****”后面,有三幢比肩而立的老房子,说它老,是因为民国时期,在这里开过立宪会议,接待过外国使团。那些头戴礼帽噙着雪茄拄着文明棍的洋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耀武扬威。长长的走廊,又窄又高的木格窗,还有窗外巍峨的雪松,就是见证。当时民风沉稳,建筑风格朴实无华,现在的校园,除了毫无特色的大楼,就是名流显贵们前来视察,或者参加校庆所栽植的树,上面挂着注明身份的牌子。树下培着从外面拉来的专用土,搞得像吊唁场。这几幢老房子如今开辟成了工作室。现在时兴这个,有身份又申请到项目的教授办公室,都改叫工作室了,可能这么叫显得气派吧!梁兆络在第一排,砖雕的拱形门廊和白色的罗马柱非常相配。推开门,一张深红色老式办公桌,一只雕着蝙蝠的衣帽架,再加上一些旧版照片和杂志,一切都显得与现实格格不入。梁兆络喜欢收藏陈旧的东西,他曾在抽屉缝里发现过一枚旧书签,上头印着穿粉色上衣的民国女子和一枝开着的腊梅花,反面有一行水笔写的小诗:

相见清夜里,秋灯雁成双。

君去霜寒月,相思更声长。

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也不知是男送女还是女送男。有意思的是,多年过去,书签竟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偶尔会拿出来欣赏一番,好像要找出书签背后悲欢离合的故事。

(商城广场到了,男孩下了车。广场上,一大群伴着音乐跳舞的人两臂平伸,围成了一圈。失去管束的小狗们,在人群里穿梭。男孩东张西望,没找到任何标志,只有两个背包的青年男女站在树下。男孩似乎想过去问点什么,一条迎面跑来的花狗引起了男孩的注意,他向前蹦了两步,用力跺了下脚,小花狗停住了。男孩蹲下,伸手去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一跳躲开,眨眼间就跑没了影。男孩站起来,怅然若失地看着远处。

一辆空港巴士开过来了,男孩随着两个年轻人上了车,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好像是为他们送行,广场上,跳舞的音乐声突然加大,几乎震耳欲聋。)

屋里有些暗,梁兆络拉开窗帘,向上推开拉窗,听到木滑槽“咔嗒”一声卡住了才松手,百多年的木制机关,好用得不可思议。新鲜空气伴随着松树醇厚清新的气味飘进来,像置身森林。蓝白条纹的画眉鸟在树枝上跳跃。两只灰色的野鸽子被惊飞,它们歪着身钻出树丛,滑向一幢色调幽蓝,很有未来派风格的建筑,这是那个法国光头设计师克莱尔采纳了他的意见,把基础教研楼设计成了太阳风的模型——一只倒放的高脚杯,暗红的杯座,天蓝色透明的杯身,线条水波纹一样流畅。但梁兆络不满意,再好的设计和施工,也做不出太阳系电子爆发的奇景,只能在感觉上向美丽的造型靠近。为此,他向克莱尔提过修改意见,由此发生了关于建筑风格的争论。涉及艺术,法国人既有想象力又很固执,这让梁兆络不快,甚至耿耿于怀,主动断绝了与克莱尔的联系,没想到,大楼落成之时,克莱尔主动捐赠了一套教学设备。

梁,我是为你才这么做。

克莱尔友好地拍着梁兆络的肩膀说。

为了我?

是的。你是天才,人类的希望,我不想伤害你的自尊。

梁兆络看着克莱尔的光脑袋,弄不明白他这是称赞还是道歉。

大楼启用后,梁兆络的课,大部分都安排在这里,这时他才感到,许多设计,法国人还是想得细致到位的。几百年的工业文明不是说说的,实力摆在那儿。

(现在是早上七点五十分,男孩下了巴士,从出发口进入候机大厅。这里是北纬四十二度线上的北方机场,相比较而言,没有南方那些机场繁忙,显得有些冷清。放眼望去,机场四周是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还有成排的杨树。通向机场的快速路上,没有几辆车。

时间还早,三三两两的旅人,推着行李车到处转悠。有警察踩着轮式平衡电动车飞快经过,小男孩看呆了,像看动画片一样盯着移动的身影,直到消失。男孩接了杯水,看看墙上电子表指示的时间,找了个角落,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此时的校园里人人都行色匆匆。教师赶着去教室。勤奋的学生和睡懒觉的学生,抱着书本从食堂和宿舍两个方向跑出来。梁兆络整理好教案和图片资料,喝了几口漂着参片的温开水,这是习惯。教师这个活,说到底,吃的是开口饭,九十分钟的课,讲到后来,口干会影响效果。有的老师带着水杯上课,边讲边喝。外教老师更随意,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举着热乎乎的咖啡壶,肥大的屁股堆在讲台上,一副聊闲天的架势,他不喜欢这一套,正课时间的每一分钟,他都有自己的要求。你可以不喜欢我的课,但我不能讲得失去水准。

这是他的信条。

(男孩听到一片嘈杂的人声,他从书本上抬起头,看到许多人向检票口拥去,是要检票了。那一对年轻人也站在队伍里,看到男孩,招了招手。

男孩并没走过去,随着人流站在安检队伍后面。)

梁兆络出了办公室,走下台阶。近一个世纪的打磨,台阶上有深深的凹痕,显得残破不堪。后勤派人来修理,被梁兆络以影响工作为名阻止了,他就是要这个样子。陈旧是一种品格,也是身份的象征。如果换成进口大理石,就没了那份厚重。夏子繁每次来都说,他的学问关乎未来,心态却是守旧的。他不否认,回答她说,守旧是学者的根基。夏子繁说,学科带头人不是这样的,敢于想象创新才是出路,连弟子问的问题都不能回答,何谈创新?尽管是质问的口气,梁兆络听来仍然心情愉快,就像听一个有意思但没讲完的故事……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这才想起忘了关机。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再次走过普朗克的雕像。普朗克饱满的额头上,洒满了早晨的阳光,糟糕的是,普朗克的鼻尖上,落了一摊白色的鸟粪,这使得雕像的面部表情有些滑稽。他继续走。手机还在响,像难哄的孩子在吵闹,少不了是请他参加什么开业剪彩、募捐、访谈、开班仪式之类俗不可耐的活动。他很不情愿地把手机举到耳边。

……注意,是短头发,背黑色双肩包……

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

你慢点说。

梁兆络谨慎地提醒。

飞机的航班号你记一下,还有到港时间……

女人匆忙得语无伦次。

你是……

梁兆络忍不住问。

北方大学的,回头谢你吧!

梁兆络立刻站住,像是走错了路。面前呈现一片蓝色,已经来到“高脚杯”前。他想再问点什么,对方却关了电话。

搞什么名堂。

他不满地嘟囔着,沿着面前的碎石板路继续走,脚下飘忽。心里的震动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一个孩子,一个背黑色双肩包的孩子……他心里惶恐,恍惚之间,像被人突然打开了窗帘,屋里的秘密一览无余。他强迫自己镇定,想好好考虑一下事情的原委。让他不满的是,为什么不早打电话?为什么事到临头才想到他?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陶菲为什么不亲自通知他,而是委托别人?是想找一个见证人吗?

教室的玻璃门开着,一片乌黑的头顶说明学生们已经坐好。

又有电话进来,是老婆,问他今天能否早点回家。

不能。他口气僵硬。

出了什么事?是在和谁赌气?

没有。要上讲台了。

那回头再说吧!

老婆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搅他。

走上讲台,打开设备,插入移动硬盘,把一幅天文射电望远镜拍摄的外太空照片打在荧幕上。不知为什么,图像有些变形,浩瀚的宇宙看不出层次,调了半天,不是太亮,就是看不清。机械地做完这些准备,抬起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背黑色双肩包,短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