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陶菲呢……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出来了。还好,下面没有什么反应。他轻咳一声,看了眼教案,今天我们讲宇宙色球形成的过程……空洞的声音似乎不是自己发出来的。那个因太阳风暴造成一场战争失败的例子忘记了。他的目光在前排学生脸上扫过,有人在嚼口香糖。他放开视线,从学生们的头顶看过去,弧形的天棚上,有一片透光的蓝色,一直延伸到墙外。杯口应该用无色玻璃,这样造型才圆满。为什么当时就没坚持呢!克莱尔说,蓝色调只能用在天上,于是,蓝色调中途夭折了,好像太阳光谱缺少动力,照顾不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叠印在蓝光里,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陶菲。陶菲在游泳、在跳舞,伏在他怀里唱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歌……这个电话应该由陶菲来打才对……思路乱了,他坚持往下讲,但讲述已经像一眼不旺的泉水,滴滴答答,断断续续。教室里仍然安静,许多学生低着头。有人打哈欠,哈欠迅速蔓延,不少人竖起书本遮挡,像遇到了伤心事,困顿的眼泪擦了又擦。不知晚上在忙什么,每天熬得红眼吧唧。梁兆络放低声音,这是经验,适当放低声音,会听得更清楚。但有干扰,谁的手机没关,突然的来电声引得许多学生回头看。他没制止,因为时间快到了,他在骚动中提前结束了讲课。
(小男孩递上登机牌,有人问,有大人陪同吗?男孩摇头。过了检票口,走上登机桥。门口的对讲机在联络,一个男孩进来了,21排C座。无大人陪同。
男孩走进机舱,女乘务员跟过来,接过他的双肩包,举起来放进行李架。他坐下,女乘务员帮他系上安全带。轻声关照,有什么需要,按一下头上的按钮。
谢谢!
男孩还以礼貌。)
回到办公室的梁兆络,呆坐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摸出电话本,快速翻到最后,找到一组号码,打开手机,手指却在按键上停住了。就像面对一个爆炸装置,一旦按下去,立刻灰飞烟灭。他问自己,真的要打这个电话吗?他下意识地看看周围,工作室五十多平方米,给他配的助手只工作半天,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他不自信地盯视着手机,那组号码通向一扇尘封的大门,他知道,打开大门,纷繁交织的情景像散落的珠子,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恢复原样。他忍住了,漠然地望着窗外的几棵雪松,雪松外侧有一片紫色的小花,刚洒了水,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个女学生走来,绕着紫花拍照,而后互相拍照,而后忙着发送。现代人,忙不完的无聊事。新的一堂课又开始了,窗外恢复了宁静。他深吸口气,理智让他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陶菲不打电话自有道理,为什么一定要去触动呢?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像丢失了东西。他强迫自己坐下,想在纷乱中理出一点头绪,可世事纷繁怪异得没了章法,不经意的事情竟然有了结果,而希望有结果的事情反而找不到答案。实际上是陶菲虽然没有亲自打电话来,但也没要求他承担什么。只要求他把孩子接到,再安全及时地送走就可以了,根本不用他去关心孩子怎样?手里有没有拿着杂志、帽子、雨伞什么的。
他希望有一柄儿童用的红雨伞,高举过孩子头顶,让他一眼就分辨出人流中的孩子……
我去复印资料。
梁兆络知道不能再耽搁,在留言板上写下了离开的理由,算是请假打招呼,其实没人来管他,一个名教授的作息,就算校方没有人过问,也轮不到助手来管他的行踪,但他一直沿用这个方法,好像这个方法可以证明清白。然后他开始动身,因为几个小时之后,将会有一个小男孩主动联系他。
(机舱内乱了一会。前后都在噼噼啪啪关行李箱。乘务员在检查每个人的安全带。飞机是赶点起飞,还没有完全安静,已经在做安全演示了。飞机开始移动,滑到起飞线,稍作停留之后很快就起飞了。男孩侧过脸去看舷窗外面,眼前的大地树木向下沉去。他看了一会儿,好像有光线刺激,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到达轨道交换站天已过午。等了一会儿,列车还没进站。磁悬浮与轨道交通交换处总是那么热闹,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在此交汇。忙着拉客、发广告、介绍住宿、兜售手机的人到处穿梭。梁兆络靠近角落,站在人群之外。他讨厌被打搅,但还是有人走到身边,丢给他一张印着手表、皮包、皮带的广告,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真正的外国奢侈品,便宜。那人走开了还不肯放弃宣传自己的货色。梁兆络转了个方向,又来了一个推销化妆品的,二话不说,往他怀里扔了一个塑料瓶,他看也没看就丢了回去,那人啥也没说,继续往下一个人怀里扔,好像在测试每一个人的反应。梁兆络背过身,看着那些架空的桥桩。磁悬浮建成多年,梁兆络也经常从国际机场出行,但从没乘坐过。坐在学院的商务车上,看到磁悬浮列车从半空中风驰电掣般飞驰而去,很不以为然,大众交通弄出这么个劳什子,看不出有多大输送优势。司机老李说他坐过一回,起步时有点像屁股上被人踹了一脚的感觉,就是票太贵,比坐飞机还贵,同样的价格,搭上春秋航空,能干出去一千多公里。梁兆络对当下的城市建设不看好,本来是科学严谨的事,竟弄得像野路子歌舞团,搞着搞着就乱了套,什么奇怪不着调的节目都有。虽然他不是搞规划的,但全世界跑遍了,这点鉴赏力还有,这个想法,让他与磁悬浮有了某种对立,好像这种交通方式是他避之不及的东西。
妻子的电话又来了,问他今天有否外出。
要外出。
去哪里?
东吴大学。
东吴大学有这个专业吗?
妻子知道东吴大学专业设置。
飞船登月后,地方电视台跟得很紧,要做一个关于太空的访谈节目。
少有地,梁兆络说了谎话。
时间不会太长吧?妻子问。
半天时间差不多。
他只好把谎话编下去。
如果回来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妻子关照。
有什么要紧事吗?梁兆络问。
有要事商量。妻子说。
一个普通家庭,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还得夫妻一本正经地商量。梁兆络这么想,但没说。妻子小他几岁,常用下属的口吻调侃他,说他是一家之主,是领导,大小事必须请示。可能学院科技处太清闲了,妻子除了重点操心家庭和女儿,再无他事。大学的科技处说不上有什么用,除了弄些课题就是评职称,课题有科研费,评职称有指标,全是与利益相关。当然,这些利益环节,像妻子这样的普通科员,根本插不上手,都在处领导手里攥着呢!
(男孩出了机场,机场大厅阔大得有些夸张,到处是指示牌、行道线。平行运行的电梯,人流在这里分成一道道小溪。流向各个出口方向。他站在一个拐弯处,四处打量。身边不断有人流经过。他犹豫了一下,跟在一伙说说笑笑的年轻人后面,走到了磁悬浮车站。)
远处有了轰隆隆的声音,声音逐渐增强,是磁悬浮列车进站了。从浦东机场方向来的乘客,应该在这里下车换乘地铁或者地面交通。人流出现了,出口被拥塞住。闸机机械地向外吐着,人群总不见减少。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也不知如此奔忙为哪般。似乎乡间出了什么大事,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或者这个世界流行这个,不是搬家就是流浪。无数没有表情的男人女人,扛着包裹,拖着皮箱,抱着孩子,黏稠地从面前流淌过去。梁兆络睁大眼睛,盯着人群,希望从人堆里一眼就把孩子认出来,或者有某种感应,让他及时发现穿行在人群里的孩子。要不然,一旦错过,就像在汪洋大海里一样难以碰头。他想象不出,这个“邮递”来的孩子长得什么样。像谁的念头,从十几年前接到陶菲电话开始,就一直缠绕着他。这可能吗?就那么一回?是真的吗?梁兆络语无伦次。陶菲没有做进一步说明,也没有提出让他认亲的要求。我只是告诉你一声。陶菲淡淡地说过之后,再也没来过电话,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梁兆络在最初的震惊之余平静下来,一个孩子,一个他与陶菲共同孕育的孩子,在他毫不知情、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诞生了,奇特的感觉,像有个小虫子在心里爬。每有闲暇,他就会想到,几千里之外,有一个他的孩子在静静成长。他很想知道,母子两个好吗?孩子健康吗?这些原本应该发出的问候被咽进肚子里,也只能咽在肚子里,别说一句话,连一个字、一个特殊的表情都不能有。那段时间,睡觉的时候他都特别小心,担心梦话会告发他。他在睡前喝大量的茶,以使自己不至于睡得太沉而梦话连篇。这些顾虑连同那些如何孕育的疑问,被他小心翼翼封存在记忆深处,但记忆会沉淀发酵,散发出热量,灼热感长时间炙烤着他,没有抒发的地方,只能在无人的时候对着办公室窗外的雪松发问,孩子长得好吗?生活怎样,有人管吗?有时候想得出神,竟会产生特别的冲动,非常想见孩子一面,好像那边留下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他长久没有回去过的家。他暗中设想过事情的结局:陶菲领着孩子找上门来,要求父子相认,要求母子跟他共同生活。如果被拒绝,就申请血缘鉴定,就向学院或者律师递交详细的事情经过说明,使他身败名裂,使他不得不低头就范。还有就是陶菲把孩子领来交到他手上,由他抚养,自己则去异国他乡,从此消失不见。而他由于孩子的到来,引发了一场震荡,原本秩序井然的生活,瞬间变得一塌糊涂。现实是陶菲一直没有电话,更没有见过面。他判断,陶菲应该来过这座城市。如果来了也不联系他,难道是打算一刀两断吗?或者陶菲后悔了,对一时的冲动懊悔不已,连这次有求于他,也是委托同事出面,说孩子出国,在这里转机,十几个小时的等待,请他帮忙接一下。陶菲当年的主动哪儿去了?当年的陶菲热情有加,主动接近,没有任何顾虑。面对漂亮冲动的女人,哪个男人能阻挡得了呢!暗夜里,手抚胸膛的梁兆络曾这么想,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是他所在的中欧科技大学从教授到辅导员,还没有一个这样热情洋溢的女子,校园循规蹈矩的生活,磨去了女人灿烂的色彩。每个人的生活范围、交友圈子、男女角色,切割得像数学定理一样准确。不多一句嘴,不乱插一句话,不流露出一点额外的热情,就连暗恋他多年的谷英教授,除了在季节变换的时候,委托快递送来围脖手套领带什么的之外,再没有一点过多的表示。其实谷英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出来进去总会碰头,却从没主动约过他,更没单独会面过,就那么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地默默守望。梁兆络几乎感觉不到她明显的存在。不像女弟子,敢于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或许有些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就像喜欢一首歌一件外套或者一棵树那样,永远停留在欣赏的范围。陶菲却在那个滴滴答答落水的岩洞里,毫无铺垫,也不忸怩地主动圈住了他的脖子。七天的学术会议,她竟能挤出时间,跟他幽会了五次,幽会这个词让梁兆络感觉新奇,唯一的一次与婚外女子幽会,陌生的新鲜感让他心情愉悦。印象深刻的除了陶菲还有那个城市,还有城市里那个五彩山公园,出了住宿的桂花宾馆,过了溪山路就是。市里照顾市民,公园全天候免费开放,进了公园,像是有意遮掩那些趁夜晚进入公园的多情男女,临门一棵巨大的桂花树,树冠盖住了整个公园入口。上面的说明是,这棵树是三国时期刘备手下谋士蒋琬所栽,关羽在树下演习过兵马,曾在此处发现过竹简残片,上有诸葛阵兵书,如今竹简流落到英国一个古文物学家后人手里,具体所记录的内容不得而知。因为想研究,就要付高昂的费用。梁兆络不是研究这个的,完全是被桂树吸引,晚饭后漫不经心踱进公园,在大树下没转上一圈,就迎面“撞”上了陶菲。你怎么在这里?梁兆络奇怪地问。那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在约会哪位女教授吗?陶菲半真半假,似挑逗似玩笑,眼睛热切地直视着,梁兆络不擅长这个,无法招架,只好如实相告,是专为桂树和它的历史而来。我也是。陶菲立马跟他站到了一起,拉着他看石头上刻写的那些介绍。他们并肩站着,共同阅读半文言半白话的石刻。够古老的。梁兆络最先读完,扬头叹道。蒋琬是什么人,没听说过嘛!陶菲观察身前身后,没见有研讨会的人。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你没看过吗?梁兆络认真地问。没有。电视剧呢?看过几集。刘备你总知道吧!梁兆络提示。这我知道,陶菲好像终于想起来了,刘备有四个老婆,三次撇妻只管自己逃跑。这个回答让梁兆络少有地大笑起来,他还从没注意过刘备有几个老婆,可能女人读书与男人读书不一样,男人注重谋略计策,趋势成败,女人注重情节转换,感情纠葛。梁兆络没讲刘备的四个老婆,那些小说中的闲笔,是戏剧挖掘的素材。他简约地讲了几千年前的那个蒋琬。当把蒋琬如何到了刘备帐下,任了尚书郎,刘禅即位后如何做了参军,后诸葛亮时代怎么任的大司马,以至死后如何葬于涪州介绍完,他们已经离开了巨树,沿着一条小溪旁的石板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