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定拦住要走的胡副部长,胡副部长低声说,你别太着急呀,高岩完了就是你,我说的话,我负责,你是一面旗帜。李继定说,我辞职。胡副部长惊讶地问,你干什么?李继定大声说,我辞职!这句话说怔了周围的人,包括准备过来握手的高岩。胡副部长问,为什么?李继定说,我辞职不是为了高岩,我们俩是铁哥们儿,我是为了我。胡副部长使了一个眼色,周围人讪讪地走了,只有张总编戳在那。胡副部长对张总编说,你也回避。张总编说,他跟我说了好几天,我没有同意。说完扭头走了。胡副部长问,你说实话,因为什么?李继定说,我想自己干点什么,在这里的压力太大了,我承受不住了。说着,李继定眼圈湿润了。胡副部长说,你是因为刘莹莹?李继定说,不是,我和她压根就不是一路,我就是想做自己喜欢做的。胡副部长松口气,问,你要不是因为刘莹莹,你提要求我都能满足。李继定摇头,我没要求,就是想辞职。胡副部长不高兴了,斥责道,你辞职能干什么,辞了你能像现在这么辉煌吗?李继定说,我不想什么辉煌,我就想自己静静心,干点能干的。胡副部长指着李继定的脑门,你怎么这么幼稚呢,报社的平台是给你搭建的,你可以干多少事。我明确告诉你,我绝对不批!
转天上午,张总编告诉李继定准备动身去西藏昌都,采访在那里援藏的一名医生,当地人都称他是佛派下来的。李继定固执地问,我辞职怎么样了呢?张总编苦笑,那天胡副部长不是给你拒绝了吗,你还想找不痛快?李继定摊着双手,让我去西藏是躲躲吗?张总编皱着眉头说,你是摄影部主任,是说辞职就能辞职的吗?李继定说,辞职是我的自愿,现在没有铁饭碗,上个月外省的一个副县长还辞职了呢,不也批了吗?你看看,现在不少公务员都辞职做别的,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张总编急了,人家辞职是有买卖,你有吗?李继定怔了,张总编瞪着眼睛,你是干新闻的,你说你辞职了还能干什么!准备去昌都吧,可以在成都住一个晚上,休整一下,我知道你血压高,多带降压药。
李继定出来就觉得张总编那句话像是炸弹,除了干新闻还能干什么!李继定真没有想辞职后的事情,他想了,但没有想透彻。他就是觉得累了,他有些冷,世上的温暖就这么多,都让田螺带走了。他想了,父母都还在浙江径山的茶园,那里是茶圣陆羽著《茶经》的地方,满山的碧绿,芳香四溢。家里边各种茶具都有,晚上可以陪着父母喝茶聊天。田螺去世后,李继定就回过一次家,他觉得父母老了,很想陪着父母在径山过过闲居的生活。那里的山泉凛冽,泡出的茶沁人肺腑。那次回家,碰见两个日本老人住在父母家的闲屋里,那本是留给他住的。日本老人感激地说,日本的茶道之源就在径山,我们想在这里歇歇脚喝喝茶静静心。后来,父亲打电话告诉他,那两个日本人昨天走了,都是名门望族,可穿的衣服吃的东西很简单,每天就这么喝茶聊天。李继定真的有一个念头闪过,回径山老家,守着父母,如果合适的话就在当地找一个女人,结婚,自己的年龄还可以生一个孩子。他想起自己考大学走的时候,邻居有一个小女孩叫文文,很是乖巧,也很清秀,周身都弥漫着一股灵气。文文小他十岁,那时候还上小学,总跟在他的屁股后头玩儿。田螺去世后他回家,邂逅了文文,文文在径山茶场中学教音乐。她结过婚,后来丈夫去了英国就没有再回来。文文有个小女孩,才四五岁,很是可爱。那天两个人在仓前镇章太炎故居旁边的饭馆吃鱼,文文还是那么楚楚动人,眼睛像水洗过的一样清纯明亮。文文问过他,你是不是在我们当地很有名呀,有些像章太炎。李继定哈哈大笑,说,我算什么,章太炎是咱径山的山,我就是径山的一棵小树苗。那天李继定给文文拍了不少照片,很典雅。文文喜欢得要命,当时她说了一句你回来吧,做一个茶人。
李继定到成都,走出机场,猛然看见刘莹莹在那笑嘻嘻地站着。李继定愕然了,刘莹莹过来拥抱了他,问,你怎么跟雕塑一样啊,是不是不愿意见到我?李继定推开她不耐烦地说,你跟谁说了就来了,张总编知道吗?刘莹莹委屈地说,好啊,你敢推开我你就等着找倒霉。李继定翻着眼睛,你少吓唬我,你跟谁说了你就跑来了?刘莹莹笑了,我谁也没有说,反正我就来了。李继定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你那个人知道了不得吃了我。刘莹莹哼哼着,你不是辞职了吗?你还怕谁呀。李继定说,两回事,要是传出去就等于我带着你私奔了,这不是扔炸弹吗?刘莹莹噘着嘴说,炸就炸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李继定嚷了起来,你不想活可以,我还想好好过日子呢。一辆漂亮的奔驰小轿车滑行过来,刘莹莹拽着他上了车,李继定问,谁的车你就让我上啊?刘莹莹对司机说,去宾馆吧。李继定说,我在网上订好了酒店。刘莹莹说,你那破酒店离飞机场那么远,明天七点半的飞机,你得几点起床呀。李继定茫然地说,你也要去昌都?刘莹莹顽皮地说,当然了,你吃苦我也跟着嘛。李继定觉得一切都乱套了,他不想问刘莹莹怎么知道他坐哪趟班机,他去昌都的消息又是谁告诉她的。他觉得自己被人推进了一座泥塘,浑身是泥,怎么用清水洗都洗不净,哪哪都是脏兮兮的。
到了一家讲究的宾馆,似乎都有人办好了手续,两个人住在九楼一墙之隔。刘莹莹告诉李继定半个小时后在楼下碰头,这里离宽窄巷子很近,到那吃川菜喝蒲江县的蒲江雀舌绿茶。李继定摆摆手,别跟我说喝茶,我是径山人,那就是茶圣的地方。刘莹莹说,好,随你便吧。半个小时下来,刘莹莹换了一件黑色的外套,一双高跟鞋玲珑剔透。成都的秋天不很冷,树上叶子还没有掉光,显得很有层次感。两个人走进宽窄巷子,进到一个院子后感觉豁然开朗。开阔的草坪和草坪深处盛开的花朵,把本来就不大的茶园装饰得姹紫嫣红。
其实,李继定不太喜欢喝茶,但在茶园坐下来就有了喝茶的欲望。邻桌几个老人在打牌,也不怎么说话,偶尔有笑声递来。李继定要的是红茶,两人坐下来慢慢喝着。夕阳在树叶的缝隙中泻下来,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时有小鸟在附近的树枝上停留,即便有人站起来走动,它们也不飞走,好像觉得人就不是欺负它们的。刘莹莹说,你别辞职了,我准备辞职,你比我前途远大。李继定说,饿了,要两碗抄手,不要放辣子。刘莹莹轻声招呼着服务员,一会端上来清汤,撒了些青葱,雪白的馄饨透着一股馨香。李继定说,我辞职不是为了你。刘莹莹笑了,你这么自私,你就是怕了,那个人这么威胁你,换谁谁也哆嗦。李继定饶有兴趣地问,你知道那个人欺负我了?刘莹莹说,我就是一个向往自由的女人,我父亲带我去草原,我就自己骑马在草原上跑,摔下来爬上去继续骑。那一波一波的草浪涌过来,蓝天白云都盖在我头顶上,过瘾极了。我从上小学中学到大学研究生,每次都是第一,我不愿意做谁的附庸。那个人以为我和他有一次,就觉得我是他的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跟我有一次的好几个了,我都能是谁谁的吗?笑话,我就是我,谁也改变不了我!
李继定吃惊地看着刘莹莹不吱声,他没想到刘莹莹这么率直地说出了底细。刘莹莹笑了,你害怕了?是不是觉得我不是好女人,或者说不敢再跟我说要娶我了?说完,刘莹莹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李继定没有劝,就任凭她这么发泄地哭着。陆陆续续有人进来,都纷纷坐在茶园各个角落。依旧是这么平静,那些停在树枝上的鸟也没有走,陪着大家,它们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好像也很安静。李继定拍了拍刘莹莹,说,有的男人是可以终身相随的,有的男人过眼浮云,有的男人是沾也不能沾的。刘莹莹抬起头,你是能终身相随的吗?李继定喝着红茶,悄悄推给了刘莹莹一杯,茶有些涩,李继定还是喜欢老家径山的毛峰,芽锋显露,色泽绿翠;汤色嫩绿,叶底明亮。父亲从小就教诲他,喝茶要静心,静心能顺气,顺气才能通风。李继定咂摸着滋味对刘莹莹说,在报社天天忙忙碌碌,你争我斗,在食堂里吃饭你就知道乱哄哄的。古人说食无语,我们现在就是浮躁。都说意境两个字,其实意境是两层意思,一个是外观的,一个是内心的。你看看这么静谧的地方就给了你我沉静下来的氛围,于是这种意境自然营造出来。刘莹莹环顾一下四周,脚下却缠住了李继定,说,我晚上要去你房间。李继定惊恐地站起来,刘莹莹笑岔了气,你那意境怎么没了?
回到宾馆九楼细长的走廊,李继定就接到张总编的电话,他捂住手机对刘莹莹说,肯定是找你的,我就说不知道。刘莹莹点点头走了。张总编质问,刘莹莹是不是在你那啊?李继定说,没有啊。张总编问,你敢肯定?李继定说,她跑我这干什么?张总编叹口气说,省里找她,家里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手机一直关机。李继定问,你怎么就认为她在我这呢,我去昌都的事情你告诉她了?张总编说,我就随口说了一句,看来她是黏住你了,你凶多吉少啊。李继定说,你别吓唬我,我本来就胆子小。张总编说,你明明知道刘莹莹进了虎穴,你还非得往里跳,那还能有你好果子吃吗?说穿了,田螺要是还活着,副总编早就是你的了知道吗?李继定纳闷地问,这事跟田螺有什么关系?张总编说,废话,田螺要是活着你就没有对谁构成威胁,现在你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李继定说,我辞职呀,你也不用为我担惊受怕。张总编哼哼唧唧,你辞职了,我的日子好过,胡副部长日子好过。你这么一个两奖人才还辞职,说明什么?
李继定觉得身子黏糊糊的,刚要去洗澡,高岩的电话又顶进来问,哥们儿,刘莹莹在你那吗?李继定说,没有啊,你怎么给我打这个电话?高岩压低了声调说,大领导火了,说这么一个活人找不到,问谁谁不知道,你们还想不想干啊?李继定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问,这跟我有关系吗?高岩说,跟你没关系那就不会让我来当副总编了,你还说。李继定说,你们都这么诋毁大领导,不怕我告密啊?高岩说,少废话,在不在你这吧,她父母亲也都急了,就差报警了。李继定说,报警吧,省得你很多麻烦。高岩咂着嘴说,你在成都吧?我哥哥在那,找你一趟。李继定火了,查岗啊。高岩说,明天不好送你去机场吗,怎么好心当驴肝肺了?
五
一夜,刘莹莹没有敲门。
一夜,李继定也没入睡,想着的都是刘莹莹那句跟好几个人好过的话,天快亮了才迷糊一会。觉得一条白老虎在追他,追到了悬崖上,他跳下来,下边竟然是一座碧湖。他看见湖面上莲花盛开,洁白无瑕。他从湖面上露出了脑袋,看到了那只白老虎的脑袋竟然悬在他头顶,张着血盆大口,他大喊一声沉入水底……吃早饭时,李继定刚打开手机,一个声音就劈头盖脸顶了进来,是李继定吗?我是莹莹父亲,她是不是跟你在成都?李继定含糊着。对方吼叫起来,你把手机给她,我知道她在你身边准备去双流机场。李继定疑惑地看着旁边若无其事的刘莹莹。对方不耐烦了,你下机场是不是有车接啊,是不是她站在那等你呀?李继定无法敷衍了,他把手机递给刘莹莹。刘莹莹接过电话不悦地说,你喊什么,你吓唬人家李主任干什么呀,你不就是五矿的一个老总吗?我是报社有任务,你们掺和什么。告诉你,我到这的消息谁也别说,尤其是省里有人问你,你说了就是我的叛徒,我一辈子都不理你!说完,把手机挂断递给了李继定,气哼哼地说,******,就是拿我父亲压我,是个男人吗?李继定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出门看见那辆漂亮的奔驰车停在门口。两个人上车,刘莹莹对司机说,你们谁告诉我父亲的?用你们一辆破车,嘴这么不严。司机笑着,开车走了。
李继定和刘莹莹从昌都邦德机场走出来,就看见清澈的蓝天,还有飘浮的白云,李继定觉得好像能伸手够着云朵。邦德机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机场,海拔达到4200米,过去是一座军用机场,随着西藏的飞速发展,改造成民用机场了。接待他的人是当地报社新闻部的扎西主任。他带着洁白的哈达,给李继定和刘莹莹戴上。还跟李继定互相喝了青稞酒。汽车在高山峻岭之中行驶,李继定看见刘莹莹脸色跟白纸一样,使劲儿喘着气,没开多远就喊着要吐。停下车,刘莹莹哇哇吐起来。到了中午吃饭的地方,这是一个能鸟瞰昌都城的高坡,绿草茵茵,泉水潺潺。扎西在草地上铺上毡子。李继定吃着吃着就顺势躺在地上,他看到蓝天像一床硕大的被子盖在头顶上。刘莹莹还在呕吐,扎西给她吃什么都吐出来了。李继定说,要不你坐下午的航班回成都吧,咱们要到丁青,海拔比这里还高呢。刘莹莹艰难地笑了笑,我既然跟你来了,我就不会自己回去。
晚上,李继定和刘莹莹住在招待所,准备明天一早出发去丁青。从昌都到丁青还需要在山路上颠簸五六个小时,越走越高。晚上,扎西安排的是吃面条,他找来医生让刘莹莹吸了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