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忽然推过来一个小车,车上有蛋糕和蜡烛。扎西告诉李继定,从身份证上得知今天是刘莹莹的生日,我们今天要给她过生日。英俊的康巴汉子和美丽的藏族姑娘用藏语、汉语和英文给刘莹莹唱生日歌。刘莹莹在切蛋糕时眼睛湿润了,她喃喃着,我这个生日在昌都度过,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刚回到招待所,李继定觉得有些恶心,脑后那根筋骨发硬发挺,他知道高原反应开始了。刚躺下就接到胡副部长的电话,问,是不是刘莹莹跟着你去了?李继定说,我到了才看见她。胡副部长紧张地说,你无论如何不要跟她有私人的亲密接触,你接触了麻烦就大了。李继定率直地问,我会有什么麻烦?胡副部长说,我不知道,但她就是一个地雷,你不要引爆了,会炸毁你,也会炸毁她。你是省里的新闻人物知道吗,你这次去是有报道任务的,不是私人旅行。李继定说,不是我让刘莹莹来的,是她自己非要来的,我到了机场才看见她。胡副部长喘了半天,说,让你去西藏,就是躲着她,没想到没躲开,她倒跟着你去了。跟你讲,省里领导六年前夫人就患病去世了,他没有对外讲,现在他是单身,你明白吗?李继定的思维在运转着,他没想到那个人是单身,就没有了绯闻一说,所以才这么理直气壮。胡副部长说,他和刘莹莹已经好上了,圈里人都知道,这就是你情我意的事。现在刘莹莹反悔,理由是又看上你了,这不是在胡闹吗!你告诉刘莹莹让她迅速回来,别好日子不好好过!李继定死死攥着手机,心里一阵阵发疼发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吊线木偶在台上被上边的人拴着,上边怎么动自己就跟着怎么动,然后表演给人家看。他努力坐起来,出门,敲开了刘莹莹的房间。他看见刘莹莹还在卫生间呕吐,眼里也都是泪水。
他让刘莹莹靠在床上,然后把扎西拿来的氧气瓶打开给她吸。看着刘莹莹那副惨样,他不好再说什么,刘莹莹拉住他的手喘着粗气,恳求着,你陪我一会儿,我怕我要死了……我要是死了多委屈自己呀。李继定憋了好一会说,那个人可是单身。刘莹莹瞪着眼睛,你怎么知道他单身?李继定说,他夫人六年前去世了。刘莹莹说,他夫人在医院躺了一年多,他去过几次呀,我估计他夫人死都不会瞑目。李继定不好接话茬,因为真的不知道这些内幕,他对省某领导的私生活一点不知。刘莹莹说,我都是后来知道的,我想我有一天也躺在医院,他是不是也像对待他夫人一样对待我。我和他是私事吧,他总爱动员他的关系干涉我,包括我父亲,他就是想操纵我。我就是我,我有我的生活!刘莹莹脸色紫青,李继定忙摆着手,别说话,闭眼休息吧。刘莹莹恐惧地喊着,我不闭眼,我一闭眼就是他在我眼前晃动,指着我训斥我,这不是爱情,我不是他的下属!我有时候很孤独,没有人理解我,还以为我成为谁谁的人,就有了权势,可以横行霸道。但我觉得自己酿下了苦酒,我不喜欢权势,我觉得很痛苦。我喜欢你,是因为跟你没有压力,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而且你能教诲我,给我一种知音的感觉。我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论是不是情愿都要靠自己走下去。我的感情天性不安分,特别有孩子气。我也知道我害了你,因为我,你没有提拔,或许不断地有人给你挖坑。我要离开你,可我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说着,刘莹莹把头偎依在李继定肩膀上,李继定觉得肩膀好累,像是扛起了一道梁。
六
颠簸了近五个小时,终于到了丁青县医院。采访的医生姓苗,四十多岁,到丁青医院担任副院长已经一年半了,新华社曾经发过他抢救三个遇难老人的事迹。李继定记得见过苗大夫几面,都是匆匆一别。到了医院,刘莹莹先去吸氧,苗大夫过来看了看,对李继定说,光吸氧不行,吃点头疼粉和止痛片,半卧着休息,说完嘱咐旁边的护士。刘莹莹就直接躺在病床上了,高原反应让刘莹莹迟钝了许多,眼神都是游离的。正说着,有个护士跑进来对苗大夫说,一个孕妇生命垂危,接待的医生检查估计是胎盘早剥,弄不好会自发性子宫破裂。苗大夫急切地问,失血吗?护士说,暂时性的休克,接待医生说可能胎死在宫内,必须手术。苗大夫答应着就朝外走,走起路两条腿直晃悠。李继定抄起相机就跟在后边,他对那个护士说了一句,苗大夫是不是也会有高原反应?那护士说,他比谁都厉害。李继定跑了几步就觉得不能再跑了,两腿像是踩了棉花。丁青的海拔4000多米,别说跑,就是快走都眼晕。他定了定神才看见苗大夫的身影进了手术室。他艰难地跟了进去,看见苗大夫正在孕妇身边观察着,然后对接待医生说,必须立刻手术。接待医生对他说,手术有危险,大出血了。苗大夫挥了挥手说,我来做。接待医生为难地回答,需要马上输血,咱们血库没有适合她血型的血。苗大夫问,什么血型的?接待医生说,O型的,而且需要至少800毫升。苗大夫说,马上找医院的大夫护士,谁是O型的,越快越好。我检查了,她现在牙龈出血,皮下瘀斑,病情极度危险了。如果不抢救必死无疑,我不能让病人死在我面前,绝对不许。
李继定在拍照,苗大夫根本不理会他,继续在病人前焦急地观察着。一会儿,接待医生跑过来说,只有两个人合适血型,根本不够呀。苗大夫毫不犹豫地说,我算一个。接待医生坚决地说,不行,一个月前你为一个病人刚输血250毫升,时间隔得太近了,你有高原反应,心脏又不好。苗大夫生气地说,你哪那么多废话呀,我算一个。这时候,李继定说,我是O型的,我算一个。苗大夫回头看了看李继定问,你不要反悔?李继定说,我为什么反悔。苗大夫说,我们有些援藏的人过来输血,总是不合格,合格了也说哪哪不行。李继定说,我行啊,我不是一个反悔的人。李继定伸出胳膊抽血的时候,看到鲜红的血液从自己身上输入到玻璃管,他觉得呼吸费劲了。这时候,他看见刘莹莹举着照相机冲着自己拍照,他喊着,拍我干什么,拍苗大夫呀。刘莹莹跌跌撞撞进了手术间,李继定听见了啪啪的声音。有人在里边喊,谁让她进来的!
李继定走出医院觉得很疲惫,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因为抽血使得高原反应更厉害。他头疼如裂,回到招待所平躺在床上,喘气都艰难。但他对比苗大夫那种对事业的执着和挚爱,忽然有些内疚。自己辞职不干了,这么多年的新闻职业追求就付之东流了。苗大夫的举动感染着他。他问过苗大夫,你怎么看见患者就跟看见亲人一样呢?苗大夫奇怪地看着他,半天才说,我是大夫,我就得这么做呀。
母亲给他打来电话,说你父亲肝一直不好,又不去医院检查,你是不是抽空回来一趟。放下电话,李继定心脏在抽搐着,他和父亲一直是对峙的,父亲要求他总是必须完美。父亲肝不好是在田螺去世以后,检查了一次,说是有肝硬化的可能。四年过去了,李继定回去,见父亲依然在茶园里干活,气色红润,没有在意父亲的病情。父亲笑呵呵地说,在茶园里干活就是在养身静心。那天黄昏,父亲盘腿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招呼李继定也这样做,说,你就是心浮气躁,总是不能听完我和你母亲说的话,不断地插话,都是你主导我们。吐故纳新,你把废气吐掉,吮的都是茶树里释放的新鲜空气。他那天高兴,跟李继定喝了好几杯,没多久就躺下了。
扎西敲门进来,拉过来一部吸氧机,对李继定叮嘱,你必须吸氧了。苗大夫告诉我,你和刘莹莹明天必须回昌都,那里海拔稍微低一些。我给你俩定好了返回机票,张总编叮嘱我,越早回去越好。你拍摄的照片和写的稿子我已经发回,也给新华社发了一稿。李继定问,刘莹莹怎么样?扎西说,还在吐,吐出来的已经没有什么了。扎西走了,李继定想看看刘莹莹,慢慢地移到了走廊上,他看见刘莹莹的门没有关。轻轻推开,听见刘莹莹在卫生间里呕吐,很难受的声音。李继定不好进卫生间,他看见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得屋子里像是铺上了一层银毯。刘莹莹出来,见李继定站在她跟前,情不自禁地扑到了他怀里。李继定觉得像是一大朵棉花在胸前,软绵绵的。又像是一座山堵到心口,硬硬的那么挺拔。刘莹莹的嘴唇惨白,触动他的牙齿时真是好像不忍阻拦。他紧闭着眼睛,抚摩着刘莹莹的身体,从头到腰一寸一寸地前进。他摸到了肩胛骨那块蝴蝶,还有隆起的那两个山脉。李继定呻吟着,说,我有了反应,好久没有这样享受了。刘莹莹慢慢脱掉了睡袍,结实的乳房如初绽的花蕾,挺挺的,翘着一种女人的骄傲。浅红色的****像一滴鲜血洒在白纸上,泛出一层光彩。她修长的腿许是天生的锻造,洋溢出雕塑感,让李继定情不自禁地去抚摸。这时,刘莹莹的手机响了,她就是不接,手机就顽强地呼叫着。李继定不得不停下动作,他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已经湿漉漉的。刘莹莹裸着身子慵懒地接电话,朝着窗户那边走去。她没有说话,似乎都是对方在说什么。李继定不经意发现门竟然没有关。他关上门,拾起地上的睡袍过去给刘莹莹披上,他听见手机里说的一句话,我没有别的女人,你就是我爱的人。李继定看见刘莹莹在抽泣,没有回头看他。李继定讪讪地走了,轻轻掩上门。
在返回的航班上,李继定和刘莹莹的高原反应没有了,但好像谁的话也不多。飞机有些颠簸,刘莹莹睁开混沌的眼睛,看着李继定说,昨晚是不是不高兴了?李继定淡淡的,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复。刘莹莹靠在李继定的肩膀上,说,我和他就是拳击,他打我一拳,我回他一掌。五年前,张总编派我跟着他的考察团去英国谈项目,在爱丁堡我玩疯了,那地方太让我喜欢了。也就是在那签的合同,他让我陪他去炮台,就我们两个。那天他话特别多,还总想拉着我的手。在炮台那能鸟瞰整个爱丁堡城市的风景,他突然搂住了我的后腰。那天的晚霞很灿烂,金光万道。我觉得他特别有活力,别看比我大十几岁,但脸上竟然没有多少皱纹,眼袋也没有下来。他给我动情地朗诵乔叟的诗歌,说乔叟是英国著名的诗人。我有些陶醉,他说他夫人去世了就感觉不会对女人有感情了,结果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一轮月亮。那天他坚持非要看到月亮升上来再走。我们就聊天,他说了好多的话,他说他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月亮真的慢慢升上来了,像一个银色的盘子。他说他是青海西宁人,他特别爱唱青海的花儿。于是他给我唱花儿:头一帮骡子走远了,第二帮骡子撵了;阿哥的身子儿不见了,尕妹的清眼泪淌了。雨点儿落到个石头上,雪花儿飘到个水面上;相思病的伤在了心肺上,血痂儿粘着嘴上。嘉峪关出去是黄沙滩,手捂了一张的木锨;有你就有我的伤……听完我哭了,再看夜空觉得一切都模糊了。昨天晚上,他在那头给我唱花儿,我又哭了,我恨我那么没有出息,他唱一个破花儿就能让我掉泪。李继定笑了笑,他觉得只能这么笑笑了,他能说什么?他懊悔自己在刘莹莹的死结里伤了自己,可命运就这么安排的。他正想着,刘莹莹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凑在他的耳际边说,我要想过日子就跟你,我要想找风光就随他,你说我是过日子还是找风光呢?
李继定想起了田螺,觉得那才叫过日子。每天晚上都是田螺给他端来洗脚水,一个礼拜就捧着他刚从洗脚盆里拎出来的脚剪指甲。李继定从来没有刷过碗,都是田螺做饭刷碗。李继定的父母从径山过来,都是田螺陪着去转。母亲看见一对银镯子,就是多看了几眼,田螺过去就给母亲买来戴上。母亲晚上等着儿子回来,悄悄说,田螺真好,她对我们是真的。
刘莹莹碰了碰李继定,你是不是又想你那个女人了?李继定点点头,刘莹莹把身子埋在李继定的腿上,说,他就是不如你,他从不提去世的夫人,有次喝酒说了一句该死,我都起鸡皮疙瘩。你说他这么对待去世的夫人,对我能好到哪呀?
李继定回家后发了两天的烧,他每天开车去医院输液。输液是熬时间,李继定就带着一本梁实秋的书,他很久没有读书了。但翻了几页看不下去。看见桌子上放了一张当天的报纸,随手拿起来。在头版突然看见他和刘莹莹署名的有关苗大夫的报道,还有一张硕大的照片,苗大夫在输血。他将照片给扎西时没有署名,这是他的规矩。因为他是摄影部主任,自然就是他的名字,他也从来不跟手下的记者合作。而且刘莹莹的名字在前,他的名字在后。他看见张总编有个编者按,调子弹得很高。他不是不愿意和刘莹莹合作,问题是这里边有没有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他给高岩打电话,始终占线。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旋涡里,他周围能抓的东西没有多少。输完液,他还是觉得头重脚轻。扎西说过,高原反应不是瞬间过去的事情,你回去还得附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