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么想，叶颖还是从永辉公司的账户上准备了五十万，用于滴水寺修复工程的前期工作。
虚明大概是待在小寺里时间太久了，对外面的世界十分隔阂。他从山居寺他从前的师弟现在的住持那里，讨到了寺庙修复的工程方案。师弟虚因知道有人要投资修复滴水寺后，先是一笑，接着说：“这回该是真的了吧？”虚明又挠着青头皮，有些勉强又显得兴奋道：“是真的了，绝对真的，我一看便知道那两个人是真心的。”师弟将手中的佛珠往上提了提，师弟方面大耳，相比之下，虚明简直就是一刚刚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师弟虚因比他下山迟十年，不过到青桐来也二十年了。二十年内，师弟做了十年的山居寺住持，且是青桐佛教协会的会长，在江淮这一片，师弟也算是个得道的有名望的高僧了。不过虚明一直不太把师弟放在眼里，当年在九华山，师弟的功课并不比他好。后来要不是自己一时糊涂犯了戒律，被师父请出山门，说不定他的地位比虚因还要高。世事无常，佛事也是同样。虚明并不因此而有多大的悔意。这些年来，他寄居在滴水寺，日子简朴，一边参佛，一边也还理着他在尘世欠下的债。每年，他都要悄悄地回江南一趟，没有别的，一是送一点钱，二是看一眼那个给他生了个儿子的女人。当然，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这些事，虚因也知道。毕竟是同门师兄弟，虚因的好就在这，从来不说，也从来不提，更不问。虚因也曾劝虚明到山居寺来，说这里条件好，你年龄也大了，再在滴水寺，怕对身体有影响。虚明谢了师弟的好意，说在滴水寺待惯了，不见那里的一草一木，身上就难受。师弟叹气说：“命里如此，也罢！”虚明也曾多次找到师弟，说有人投资修复滴水寺。师弟一开始也是热心，但几次都落了空，便没兴致了。这回也是。不过他没再问，只是命人将图纸和预算交给了虚明。山居寺是大寺，忙，他也没多少时间与虚明较真。虚明拿了图纸，交给田去非派过来的小刘，且当着虚因的面，拿出手机，给田去非打了电话。虚因等他电话打完，看着他的手机说：“也想通了？用上了？早就应该这样了。你是说田总？哪个田总？”
虚明眨着眼，说：“我也不太清楚。”旁边小刘说了：“仁诚公司的老总田去非田总。”
虚因立马来了精神，有些古怪地望着虚明，说：“仁诚的田总？我是认识的，都是政协常委。这可是个大企业家。师兄哪，看来这回你和滴水寺是真的遇上贵人了。”
虚明说：“但愿吧！”
虚因将虚明拉到旁边的房间，轻声说：“这田总是青桐最有钱的企业家之一。这回可要抓紧了。不能再放松。不过，我估计他也投不了多少。听说最近仁诚公司出了事故。他或许是求佛忏悔，表示些心意而已。”
“不管多少，只要投了，能修多少是多少吧！”虚明说。
“那也是。能修多少是多少。能修总比现在这破败着好。”虚因心想，虚明年纪也大了，又不肯到山居寺来。倘若有人捐善款将滴水寺修好了，也算是虚明的晚年有了个好的落脚点。依他想，仁诚公司的田总是大企业家，要是真的想出面来修寺庙，那应该选择像山居寺，至少像龙王寺这样的大寺庙，那样会显出功德来。那田总或许只是偶然见了滴水寺，出于同情，掏几个子儿来修复。只要不是又诳虚明，他觉得总是好事。
田去非接到图纸和预算，很快就同意了，并让叶颖具体负责。一开始，叶颖觉得这修复寺庙的事，应该很容易。出些钱，请人来按图纸修复得了。可是，还没动工。虚因就打电话给虚明，要他先别急着动工。这修复寺庙也像其他工程一样，要报批的。如果没经批准擅自修复，那是违章建筑，城管不会放过。虚明说没想到世事如此复杂，他只好跟叶颖说了。叶颖让他问明白了到底应该怎样报批。虚明又问虚因，虚因说：“一是佛教协会，这自然没事；二是宗教局；三是城建部门。当然也还有些其他部门，像环保、城管等。算起来，不盖上十几二十个章是拿不下来的。”虚明心里吃紧，想这事也太复杂了，不就是修复个小寺吗？用得着十几二十个章？可是，虚因既然说了，就说明此事还真的非如此折腾才行。佛教协会这一块，虚因当会长，他熟；宗教局，还有什么城建局等，他压根儿都不知道，也没进去过。好在叶颖带着小刘在，小刘很快就拟好了报告。虚明送给虚因，虚因很快就盖了佛教协会的公章。其余的，他对叶颖说：“叶总，我就无能为力了。”叶颖说：“你就别管了，其余的事我们来办。”
叶颖带着小刘到了宗教局。人都熟悉，大家都知道面前这个长得漂亮有气质的女子，是著名的仁诚公司的副总，当然也知道她的私密的身份，客气，客套，但章没盖上，原因是在青桐的寺庙修复规划中，没有滴水寺。详细的解释是：滴水寺多年失修，破败不堪，且与山居寺、龙王寺同处市郊，从寺庙布局和长远规划上，滴水寺都不是要修复和保留的对象。这些年能让它存在着，一是因为它地处太公台下那一大片空地上，不显眼，不碍事，且虚明和尚与世无争，一个人清净度日，宗教局便定了个大致原则：不拆、不修、不扩、不发展。
叶颖也没与具体办事的多费口舌，直接找了一把手杨局长。杨局长说：“这事本来你叶总来了，我们应该办。可是规划早已在了，恐怕还是不能办呢。”叶颖说：“佛教协会都同意了。有人投资，是好事。至于规划，也是可以更改的啊！”杨局长眯着眼打马虎说：“规划可是我动不了的。那是经过政府批准的。这事我真的没办法，叶总，请理解。”
叶颖没法，只好回来。她对宗教局不同意这事，心里倒有些高兴。这下，田去非再也没有理由去做这个无谓的投资了吧？她直接跟田去非说：“宗教局那边说滴水寺不在规划之中。是应该废止的小寺。因此不同意修复。我看，就算了吧？真不行，给点钱，让虚明师父找人简单地修理下，保证小寺能遮蔽风雨就好。”
田去非刚刮了胡子，两腮铁青。他沉默了会，说：“这事我亲自去。”
叶颖没料到田去非这种态度，她原想田去非或许会就此下台阶的；心意尽了，就可以了，何必还去动大工程？但田去非的口气坚决，她更加莫名其妙了。她看着田去非，说：“真的为了做善事，投这么多钱来修寺？”
“当然。”田去非也不多解释，“下午我到政府那边去。你请人将图纸和预算审一下。同时，让人将到滴水寺的路扩修一下，能通车为宜。再临时搭个板房屋，水和电也要准备好。”
看来，田去非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叶颖点头说：“好，我这就安排。”
下午，田去非先是到公司去了一趟。公司里静悄悄的。办公室里除了几个留守人员外，都空着。他在办公楼上转了一圈，跟李强交代了些事情，正要上车出门到政府去，猛地从公司大门口拥进一班人来。站在车门边的李强见状马上说：“田总，是黄兴旺他们。快走！”
田去非想将身子钻进车内，可是来不及了。这十几个人已经冲到车子前，黄兴旺举着个牌子，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仁诚公司还我后半生。”这些人还没开口，先就是哭声。男人的哭声低沉压抑，女人的哭声高亢撕裂。李强伸出手挡住正在拉车门的黄兴旺，说：“有话好说，田总还要到政府开会。”
“开会？田总再忙，忙得过我们的下半生？一两个月了，我这是第三次见到田总。仁诚公司当初把我们招来做工人，现在出事了，就这个态度？田总，不管怎么说，你总得见见我们吧？”黄兴旺说着，后面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冲上前来，对着车门哭着喊：“田总啊，你不能这么对我们啊，我们家大壮下半辈子就在床上了，你不能不管啊！”
“我们不是不管。不是正在处理嘛！”李强说这话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半个身子在车外半个身子在车内的田去非。田去非骂了句：“你这个副总啊！”然后将在车内的半个身子移出来，站在李强的侧面。他必须选择一个好的位置，他怕这些人情绪激动起来动粗。因此，他站在李强的侧面，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闹什么闹？谁说不解决你们的问题了？不是每个人先支付了二十万吗？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仁诚的工人，怎么就不替仁诚、不替我想想？公司出事了，谁最难过？还不是我？政府批评，公司资质都停止了，所有业务也都停了。公司现在是油罐盐罐都当尽了，实在是没钱了。我们也正在想办法，但是，任何事总得有个时间吧？你们催着，能有什么用？谁最急？我最急啊！你们问问王总，我每天就在跑钱，还不是在想办法为你们考虑？你们呀！你们！”
田去非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心中郁结了多少委屈，这一下子面对这群人就吐了出来。
黄兴旺和其他几个人虽然一直是仁诚公司的工人，但毕竟是最底层的普通工人，工作关系本身就是松散的；在仁诚干活这七八年了，真正近距离地见到老总田去非，与老总这样说话，还是第一回。事故发生后，田去非第一次见受伤工人是在医院里，他心情沉痛，不断地向受伤者和家属道歉；第二次是事故发生半个月后，在病房里，他同受伤者和伤者家属商讨赔偿事宜。那时候，如何赔偿，赔偿多少，正在被外界广泛关注，新闻媒体也在跟进，田去非真诚地向这些人承诺：只要仁诚公司在，只要我田去非在，我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伤者的。所有赔偿，将按最高限额进行。请大家无论如何放心，你们是为仁诚受伤的，我田去非管你们管到底。那两次以后，田去非再也没将自己露在这些人面前了。五个死者，花了公司两百多万，那是一了百了，干干净净。而这六个伤者，除了一个轻点外，其余的都还躺在床上，有的后半生就没指望再站起来了，他们提出的赔偿额，最多的已达到一百八十多万。总体算下来，六个人，要赔偿近八百万。这太多了，也不是说他拿不出来，是冲破了他所能承受的上限。他原以为每个人赔偿四五十万即可。现在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他不甘心，也不情愿。因此，他得拖，得让这些人失去斗志，失去耐心，那时候再来谈判。他也不觉得自己这想法有多不好，商人嘛，唯利是图。这也是一场博弈，他必须沉住气，何况现在事故处理从政府层面已定性结案了。政府不再施压，他就有时间来从容地与这些人周旋。
只是，他没想到，这会儿被堵在车门口了。
黄兴旺说：“田总，你说在想办法，可是我们没见到什么动静。就这么六个人，你拿个数字，不就得了？仁诚这么大的公司，还在乎我们几个人的赔偿？我记得田总在医院里可说得好，你一定会管我们。就这样管？田总啊。我们至少也还是在仁诚干了多年的老员工吧？今天，无论如何请田总给我们一个答复。”
田去非挥挥手，说：“我答应过管你们，就一定管。但是，你们也得给我们时间，慢慢商量嘛！”
“那不行。我们跟李总再商量有什么用，你田总一句话就否了。今天我们得说清楚。”黄兴旺向后面的人群使了个眼色，大家又一哄而上，又哭又吵，整个院子里充斥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凄惨与哀戚。田去非皱着眉，李强满头是汗，劝着道：“大家别哭了，也别闹了。这样吧，我们到办公室去谈。田总也过去。”说着，他回头对田去非轻声说：“田总，您先上去吧，我带他们就来。”
田去非略略迟疑了会便答应了，转身边往办公楼走，边走边说：“通知其他几个副总，今天我们好好地商量一下赔偿事宜。”
黄兴旺紧跟了几步，李强说：“田总不会走的。我马上通知几个副总来开会。说实话，我也想把事情解决了。我也怕你们了。”
十几分钟后，黄兴旺带着一班人上了五楼会议室，田去非却不在。黄兴旺问：“田总呢？”
“没事。一会就来，大家喝茶。”李强让人上了茶，便出去喊田总了。
一杯茶喝得将尽，李强和田去非都没露面。黄兴旺知道他们又被田总给“涮”了。大家伙面对面又哭将起来，特别是那个披着头发叫刘琴的女人哭得更凶，哭着哭着，人便昏了过去。黄兴旺站在走廊上大声喊：“出人命了，出人命啦！”
这一喊果真见了效，李强黑着脸从楼上跑下来，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黄兴旺说：“刘琴昏过去了。”
“快打120！”李强冲着黄兴旺道，“就是你们闹！再出人命，可是你们自己的责任了。”黄兴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说：“我们的责任？你们田总怎么跑了？要是再出事，就是你们杀人了。”
“杀人？”李强指挥大家将刘琴抬到楼下，然后苦笑着将这两个字咽下去了。
三
宗教局的章终于盖下来了，叶颖也没再跑。这公事看起来玄乎，有时，你再跑也枉然；有时，你不跑，它自个儿就办成了。滴水寺修复的批准就是这样。叶颖在杨局长那儿吃了闭门羹，但过了不到五天，宗教局那边主动打电话给她，说市里考虑实际情况，同意适当变更青桐寺庙规划，将滴水寺列入了修复范围。叶颖其实清楚，这里面主要是副市长高参起了作用。那天在仁诚公司被堵后，田去非借着到会议室谈判，从后门乘坐叶颖的车离开了。离开后，本来田去非是要去宗教局的。但到了政府大门口，他又让车掉了头。叶颖问：“不是要去找杨局长吗？”田去非说：“不去了。我回头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