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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菩萨蛮(2)

“有。但投资太大,都作罢了。去年还有人来,结果走了,到了山居寺,给他们建大殿了。”虚明说,“我来这三十年了,算是维持着小寺没毁。这往后,还不知怎样呢?”

“师父是江南人吧?”田去非突然问。

虚明说:“是的,我最初在九华山,下山后就到了这滴水寺。当初来时,这里一片荒草,寺埋在废墟中。我硬是将小寺整理出来,又在悬崖那边找到了滴水寺的匾额。如此,小寺也像个寺了。只是我也老了,将来这寺……”

叶颖过来说:“高市长打电话问事情处理情况,说黄兴旺他们到政府去了。”

“你就说我病了,在省城住院。”田去非接着又对虚明说,“这滴水寺里我看介绍上说,从前也是座有些名头的寺庙,后来发水毁了。要是按照当年的建筑重建,不知需要多少资金,师父算过没有?”

“这个早就算过了。要是建一座大殿,一座寮房,加上内部设施,也就百十万。当然,要是恢复到滴水寺最鼎盛时的规模,那就得三五百万了。我老了,也没能力做这些了。”

虚明望着田去非,心里盘算着这个少有的施主的来路。听刚才那女施主的口气,此人绝非一般。这年头,来寺庙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那些底层的老百姓,他们祈求的是平安;另一种就是像面前这个施主般的上等人物,他们求的东西就太多了,太玄了,估计连佛祖也无法弄清楚。佛祖要的只是一颗求佛的心,和那些不绝的香火。而这些人要的,包罗万象,为名为利,为忏悔为心安。多着呢!

田去非沿着寺外的空地转了转,随口问虚明这一大片空地有多大面积。虚明说三百来亩。他又问这些地难道一直就这么荒着没人打理?虚明说:“一直没人。从我到滴水寺开始,就一直荒着。除了我在上面种些瓜菜,别无其他。”

“这就怪了。唉!”田去非心里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但他丝毫没表露出来。叶颖过来,对他说高市长有些生气,要仁诚公司在半个月之内务必处理好事情。如果再出现上访等情况,将严肃处理。田去非笑了下,说:“严肃处理?怎么严肃啊?我公司都关门了,还严肃什么?别管他。我们今天是来烧香的。”

叶颖疑惑地望着他,这个男人,最近有些不着边际了。

田去非不管这些,只与虚明聊着滴水寺的事,又说到滴水寺的传说,说到当年这前面青桐河的滔滔洪水,说到太公台上的种种传奇。虚明操一口江南话,说得慢,说得也僵硬,显然他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倒是田去非,这一刻,尽由着自己的心性,天马行空,将滴水寺的从前说得莲花绽放,又反复地叹惜如今滴水寺的凋敝。末了,田去非和虚明回到寺门前,他又在寺里踱了一圈,出来后对虚明说:“我要投资将滴水寺重修起来。”

“施主您……”虚明有些惊讶。

“就这么定了。”田去非望着同样惊讶的叶颖,“请虚明师父马上提供一个重修滴水寺的规划。叶总你先负责下。不,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过两天再来详细谈。规划要起高点,一步到位。三五百万都行。包括修路,修大殿,甚至包括重塑佛像。”

“阿弥陀佛!”虚明灰暗的眼睛里闪着光,犹如佛像前的那一星香火。他矮小清瘦的身子颤抖着,说:“施主是真的要投资重修滴水寺?这以前可是有过一些施主来过,说好了要修,结果让小僧空欢喜一场。佛祖是诳不得的。”

“当然是真的。”田去非抹了下油光光的头发,对叶颖道:“明天就让财务准备五十万,专门用于滴水寺修复的前期工作,不过要从另外的账户上划拨。另外,”他回过头对虚明说,“虚明师父最好到其他的寺庙去问一下,修复工程需要走哪些手续,我好安排来办。要快,不要拖。任何事拖久了,就会出问题的。”

叶颖张着嘴,却没说话。她被田去非的表态给弄蒙了。刚才来时,她只觉得田去非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散散心。哪承想他是来投资寺庙重建的?寺庙重建是好事,但是,仁诚公司眼下正搁在处理事故的节骨眼上,这时候来投资寺庙,传出去不知外界会作何评论。不过,跟着田去非这么些年,她也知道田去非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特别是对于投资和项目,他不会无缘无故,也不会真的对佛祖虔诚到投资三五百万来修复一座破落的小寺!那么,他……叶颖正想着,手机又响了。是公司的副总李强。李强说黄兴旺他们又在公司里坐着了,怎么办?叶颖说:“能怎么办?让他们坐呗。”李强说:“那不是事呢,总得有个办法。”叶颖说:“那我问问田总吧。”

田去非听叶颖说了,拿过手机,给李强道:“让他们坐着,不要冲突,到吃饭时间安排吃饭。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老是打电话请示。你是副总,这都处理不好,还能干什么事?”

虚明听着,额头上冒汗,他知道今天滴水寺真是遇上了贵人了。听这口气,还不是一般的贵人。他笑着上前道:“我看施主这面相,就是大富大贵之人。这下好了,佛祖佑我,滴水寺有指望了。阿弥陀佛,施主在上,请受小僧一拜!”说着,也不等田去非说话,就径自地深拜了下去。田去非赶紧上前,想扶,却又迟疑了下,然后说:“起来,起来!我是敬佛的,不是敬你这小寺和你这师父的。别拜了!快起来!”

虚明起来后,田去非看看天,又看看四周的树和竹林,说:“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先走。你留个电话吧,好联系。”

虚明说:“没电话。”

田去非怔了下,然后对叶颖道:“明天就让人送部手机来,而且要教会虚明师父怎么使用。费用就挂在公司的账户上。”

虚明更是吃惊了,忙不迭地道谢。田去非和叶颖已经转身走了。虚明一直跟着,一直到先前来时的那条小径上,田去非说:“虚明师父回去吧,我们之间不要客气,以后还得经常走动的。”虚明点着头,看着田去非他们进了荒草丛中的小径,身影渐渐地被荒草遮掩了,他才回头,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小跑着回到寺里,拿起木鱼,跪在蒲团上,使劲地叩了起来……

怪都怪这场梅雨,将仁诚公司工地的脚手架淋得湿滑。在上面操作的两个架子工,突然失去平衡,从已经做到十六层的高处往下掉。两个人一用力,脚手架整个受到震动,竟然慢慢地坼裂开来。这在平时是不可能发生的,但这回却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按田去非的说法是,平时脚手架那么牢靠,怎么可能就因为两个架子工的坠落,让整个楼层的架子都开始倒塌呢?但事实就是这样。架子一倒,上面的十几个工人全部落了下来,有的被卡在十五层,有的在十四层,最糟糕的五个工人,掉到了一层。等到一层的工人过来相救时,人已经砸在一层的瓦砾和散放的钢筋上,五个人没等到救护车来就没了气息。另外还有六个工人不同程度的受伤,五个死了的工人,政府在处理事故时已经就赔偿问题作了具体安排。而现在的麻烦是六个受伤的工人。经过这快一个月的治疗,六个人性命算是保住了,但五个重伤,只有一个轻伤。政府对伤员的安置只给了一个大的政策,就是必须保证治疗,保证生活,具体的由仁诚公司跟受伤者家属协商。

“政府这是撂挑子嘛!”田去非一听到政府这样的安排,就在公司会议室发了火。他一面觉得今年流年不利,摊上这么件大事故;一面觉得在关键时刻,政府也学会了玩滑头。本来,事故一出,他先是想遮掩过去的。但后来一看死的人多了,遮不过去了,就按程序逐级上报。自然,一级一级的追责也就开始了。仁诚公司被停止建筑资质,所有工地停工;五个死亡工人,除工伤保险外,公司每个人又另外赔偿了四十万。这倒不说,无非是钱。工地停了,他转手给了大明建筑。麻烦的是这六个受伤工人,怎么赔,赔多少,似乎没有底线。一开始,他也耐着性子跟家属们谈了两回,结果他发现根本谈不进去。家属们算的账与公司想赔付的金额之间差距太多。这样,他就只好采取回避战术了。仁诚公司不怕拖,再拖,无非是公司没有利润。反正他也遣返了所有工人,公司的开支也降到了最低点,而这些家属们是经不起拖的。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只要有一户家属同意了公司的赔付条件,其余的事情就好办了。不过,这事又过了半个月,六个人的家属居然还真拧成了一股绳,想解,却怎么也解不开了。

解不开,那就继续拖着吧。田去非真的摆出了一副放下来的心态。自从跟叶颖一道去了滴水寺后,他雷厉风行,第三天就让人催着虚明搞来了滴水寺修复的预算。虚明是从山居寺、龙王寺等几座大寺庙那边,讨来了相同修复工程的预算的。一期工程修复一座大殿和一座寮房,外加附属设施,预算是九十二万;二期再添一座大殿,外加两排寮房,同时增加钟楼等,预算是二百一十万。整个工程三百万多一点。叶颖看着预算,问田去非:“真要投资?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呢。”

田去非将手中刚抽了三分之一的烟按在烟灰缸里。他抬眼望着窗外,六月梅雨中少有的晴天。梅雨季节就是这样,要么就是天天下雨,要么就是明晃晃的晴天。阳光将到处照得通透。那些刚刚被雨水淋透了的土地,那些植物,还有建筑,在雨后的阳光中,都像镜子般亮堂着。这样的天气,田去非喜欢。他有个习惯,心情一好,就抽烟;而他往往抽烟又只抽到三分之一。他收回目光道:“我已经定了,别再说了。”

“目前公司正在为事故善后,我们放出的空气是公司没钱了。现在投资搞滴水寺开发,我们怎么向那些受伤者家属交代呢?另外,我们都是商人,开发那么一个小寺,有什么意义?难道真的是为了向佛表示一片虔诚?”叶颖说着有些激动,还做着手势,“田总,我就真的不明白了。那天在滴水寺,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还来真格的了。我觉得这不妥!十分不妥!”

“不妥?哈哈!”田去非将按在烟灰缸里的烟头又使劲地按了下,说:“叶总啊,有什么不妥?事故是仁诚公司出的事故,理赔和善后都是仁诚公司的事情。我现在投资滴水寺,是做善事。我用的资金是永辉公司的。”

永辉公司是田去非去年注册成立的另一家公司,主要做投资业务。它与仁诚公司是两家完全独立的公司,除了法人代表是同一个人外,其他互不相干。这是对外的说法,对内,叶颖清楚,自从永辉公司成立后,田去非将自己在仁诚公司的股份不断地套出,注入了永辉公司。甚至,永辉公司成了仁诚公司的投资公司。这事情在仁诚公司内部,知道的也就三五个人,具体操作是由叶颖负责的。本来当初成立永辉公司时,田去非有意要让叶颖来做法人,但叶颖没同意。叶颖说:“不管我们关系怎么样,我都只是仁诚公司的一个名正言顺的副总。我跟你走在一起,是想帮你做点事。别的,我不需要。”她说得坚决,田去非也就没再坚持。那天在滴水寺,田去非让她准备五十万的启动资金,当时所说的另外的账户,就是指永辉公司的账户。企业做大了,一个企业家拥有多家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公司,是常事。田去非说他用的是永辉公司的钱,似乎是在说他并没用仁诚公司的资金。因此,他怎么用,与现在正在处理的事故是没关系的。叶颖觉得其实不是,但她知道田去非的个性。因此她改了口道:“就算是投资滴水寺,这个时候,不管是哪个公司的钱,都是不太适合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请田总多考虑。”

“我已经考虑好了。”田去非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再过问仁诚这边的事,给我专门负责滴水寺修复。有些问题,我会亲自出马的。我要在一年之内,让滴水寺变成一座像样的寺庙。”

“田总,你不会是另有所图吧?”叶颖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

田去非又是“哈哈”一笑,说:“你说我能图什么?别把问题搞复杂了,我的叶总。我只是出钱修座小寺啊,叶总!”

叶颖摇摇头,到仁诚这五年来,她算得上是能够揣摩透田去非性情的一个人。也正因为她揣摩得透,不自觉的,两个人就走近了。叶颖是在省城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田去非的。田去非同她的硕士导师很熟。那是一次洽谈项目的酒会,两人一见如故。第二天,她就随田去非到了仁诚。田去非让她做了副总,先是分管技术研发,后来两人关系亲密了后,就负责内务和项目这一块了。这五年来,田去非在企业经营和市场竞争中,也有过许多不为其他人所理解的举措,但都没瞒过她的眼睛。她都看透了,看破了,惹得田去非有时故作生气地说:“既生非,何生颖?”她也只是一笑,回说:“天生非颖,天意。既是天意,何必较真呢?”只是那以后,她很少再将她看出来的田去非的想法说出来了。她知道在智慧上,要给男人面子;在说得透不透上,一定得给男人以余地。这样,男人都会像教导学生一样地器重你,才会像爱怜孩子一样地疼爱你。不过这一回,她是真正地没法猜透田去非的想法了。仁诚公司正纠缠在事故的处理中,公司其实已全部停止业务,对于滴水寺,应该是无利可图,也不可能有多大的想法可开拓;在看到那一大片空地后,她也曾想是不是田去非有意要用房地产商的眼光来开发这地盘,但随即她就否定了。这块地据她了解,地处僻静,后有山,前有河,交通不便,几乎没有开发的价值。田去非作为一个驰骋商场多年的地产商,他是再清楚不过了。那么,他真的是为着虔诚、为着信佛,要一掷千金,做这件大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