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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菩萨蛮(5)

班子会议开了一晚上,没有统一的意见。其实也不是没有意见,而是像仁诚这样的民营企业,班子会往往都只是听取意见和告知会,真正做决策和拿主导意见的还是老总。大家再讨论,老总说不行,就是不行;特别是像事故处理这样敏感的事情,一开始大家都沉默。冷场了十来分钟,叶颖先谈了意见,认为可以走司法程序,一味地拖着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思路。李强觉得这事关键在黄兴旺这个主要人物身上,是否能从这个人身上来突破?其他两个副总似乎没什么新鲜意见。到了十一点,田去非打着哈欠,做了决定:从黄兴旺开始突破,同时他亲自来负责与徐无沟通。散会后,叶颖说其实最应该研究的是怎样把赔偿额定下来,然后开始赔付。这事既然已经发生了,还是应该早点赔付到位,早点了结为好。田去非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的叶总啊,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是狮子大开口,你不压压他们,事情是不会了结的。你就别管了,一心一意地给我去修复滴水寺。但是,”他轻声道,“所有建筑的材料都只选择中档偏下的,这我在预算中已经标明了。而且要抢工期,争取在两个月内能将大殿落成。”

“两个月?”叶颖说,“太快了吧?另外材料上……”

“就按我说的办。重阳前一定得一期工程结束。滴水寺正式开放。”田去非又打了个哈欠,人胖了,血脂高,嗜睡。

梅雨季节一过,天气炎热了。道路两旁的香樟树,长得更加茂密;各种花缠绕在深街小巷的土墙上,街道上阳光像一层流淌的热膜,躁动着。这期间,田去非带着叶颖到云南转了一圈,回来时,他给高参送了块地道的缅玉,他花了二十万。但对高参只说钱不多,玩玩而已。高参说那我就玩玩,女戴翡翠男戴玉嘛,我就戴戴看。田去非同时给********江海平也买了块玉,是块原玉,没有雕琢。他是从一个在缅甸那边做生意的朋友手里买来的,五十万。叶颖问他为什么要买块原玉,他没说。他心里有小九九,原玉可以再雕琢,拓展空间大。对海平书记,他接触得不多,也不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倘若送了件书记不喜欢的玉器,还不如不送。原玉的好就在这,随意性大,可塑性强。他选了雷阵雨后的夜晚,打听好了海平书记刚刚从外地出差回到青桐,便径直找到书记在外贸宾馆后边的住处。他先是汇报了仁诚近期的情况,重点突出了一边整顿一边正在寻找新的发展项目上,海平书记表示肯定,说出了事故,既是天灾,更是人祸,认识上要到位,整改上要落实;在停止了建筑资质的情况下,也不能等靠要,要开拓新路子,闯出新天地。田去非说谢谢书记的关心。然后又谈到青桐近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下半年要开始的换届。企业家的信息往往更能得到书记的关注,海平书记就详细地问了他对换届的想法,他当然是揣摩着说了一通。最后他说书记刚回来也累,下次再来汇报。同时将包里的原玉拿出来,说从书记的那位老领导口中知道海平书记是个玉石方面的行家,这一块是朋友从缅甸带回的玉石,放在书记这儿,请书记鉴定下。海平书记果真来了精神,拿起玉石,凑近灯光仔细地看,末了,说:“好玉,但尚不能肯定。”他马上道:“那就放这儿吧,书记慢慢鉴定。”说着,便迅速地开门离去。海平书记在后面喊着:“这……田总,这……那慢走!”

与此同时,滴水寺的修复工程正在加紧进行。大殿已建到顶部,按照规划,请了邻县专门修复寺庙的工程队过来,搞屋顶的斗拱建造。寮房建起来了,正用铁红的油漆刷墙壁,因此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油漆味。虚明天天在工地上像个孩子似的跑着,他眼前老是晃荡着建起来的大殿和一排排漂亮的寮房。一直到现在,他都像生活在梦中一样,他无法相信滴水寺真得到了如此大的一笔功德。三十年了,自己住在这太公台下的破败小寺里,除了木鱼、寺外的树林和竹林,孤寂得像一只土鼠。现在,阳光一下子照过来了,滴水寺正彻底改头换面。也许到年底,它就将成为青桐郊外又一座辉煌庄严的大寺了。那时的滴水寺,该是何等风光啊。他又想到师弟虚因的山居寺,想到山居寺的盛况,他又站在正修建的大殿前,望着这青桐河与太公台间的一大片空地。这地上的树木因为修复工程的需要,大部分都被砍了。树一砍,地更显空旷。现在修建的大殿在原来小寺前近百米处,本来规划中是在寺前三十米处,但被田总改了。这一改,寺的规模扩大了两三倍。田总改动的规划中,沿着青桐河岸,要建一道围墙;然后在青桐河上建座大桥,大桥一头连着城市外环线,一头连着滴水寺山门。总体来看,工程浩大,气势不凡。虚明越发觉得这田总是个人物,滴水寺碰上了这等好心的施主,真是佛祖保佑降下甘霖了。他唯一的不满就是这修复工程用的材料,据邻县的工程队说,都是些下档次的,他找到叶颖说这样的材料来做大殿,他有些担心。叶颖说这是田总专门交代的。田总是搞建筑的,懂行。你放心!叶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有不安。毕竟材料是建筑的重点,倘若大殿建成了,因为材料的原因出了事,那可就不是做功德而是做罪恶了。她为此又向田去非建议了一次,这回田去非笑着给了她另一种说法:这寺庙修了,也不是要它永久。说不定一年两年,就拆了。既然管不了一年两年,何必动用那些上好的材料增加成本呢?她蒙了,问怎么会就一年两年?这滴水寺一建成,也许会千秋万代呢?田去非冷冷一笑,说那就等着吧,但现在得按规划做。

叶颖问:“你这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田去非说:“没有。”

叶颖不再问了。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虽然她被田去非安排专门负责滴水寺的修复,但她更关心的是上次事故的善后处理工作。李强那边倒是有了进展,他跟黄兴旺私下接触了两回。黄兴旺这人也很有心计,第一次是决不松口,第二次有了点缓和。李强给田去非汇报了,田去非说这第三次我要亲自来见见黄兴旺。他让李强安排,找了个僻静地方,请黄兴旺过来坐坐。黄兴旺平时在公司里,只是一个小班组长,难得与公司老总有直接说话的机会。现在老总要出面请他吃饭,他明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但又拗不过急切的心情与有些虚荣的好奇,他还是准时到了。那一晚,田去非特地上了茅台,一开始就声明只喝酒,不谈事。黄兴旺先是有些拘谨,三杯酒下肚,便放开了。酒好喝,他从来没尝过这高档次的酒,喝着就像饮了琼浆玉液一般。田去非也喝,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黄兴旺的脸由黄到红,再由红到白。三个人喝了两瓶茅台,另外一瓶,临走时田去非让李强塞给了半推半就的黄兴旺。整场酒中,田去非一个字没提事故的事,只是结束时才递给黄兴旺一张清单,让他回去看看,明天就给个答复。第二天大清早,黄兴旺就给李强打电话,说既然田总都这么看得起我,就按田总说的办吧,我保证以后不再带着他们去上访和闹事了。

李强将黄兴旺的承诺汇报给田去非,田去非很满意,按照黄兴旺的正常赔付标准,应该在三十万左右,而他这次给了五十万。这多出的二十万,就是要让黄兴旺从此封口,更别再当那六个人的头儿。没了头,料那五个人也再难有什么作为。田去非的底线是每个人五十万,他是个底线原则很强的人,只有别人改变,而不可能他来改变。黄兴旺的问题算是很顺利地解决了,但律师徐无这边,毫无进展。这徐无果真是铁打的脑袋,任你怎么在外围做工作,他都坚持要给这六个受伤者做法律援助。司法局的任局长很抱歉地给田去非解释,说这人实在没辙,何况再硬逼,他要是将事情报料给媒体,那就被动和麻烦了。田去非谢了任局长做的工作,说如此,就算了吧,让他继续援助吧!我倒要看看这徐铁头,能再铁出什么花招来!

中秋前,滴水寺的大殿基本落成,只剩下装修和内部的请佛工程了。田去非在一个黄昏专门到了修复现场。虚明老远就开始迎接。车子一开上太公台下的砂石路,田去非就看见那耸立在空地中的大殿屋顶了。四方翘起的檐角,向上呈现一个巨大的龙形。虚明身材依然矮小清瘦,但精神比最初见时好了百倍。田去非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又看了看新做的一排寮房,点点头对叶颖和虚明说:“相当不错。工期赶得也及时,这样看,重阳举行大殿和新请的佛像开光仪式是没问题的。叶总哪,这个要好好谋划一下。佛教界的人,请虚明师父考虑。市里这一块,叶总把握。我不方便直接出面,一切就由你们负责吧!”他停了停,又说:“到时一定要搞出大场面来,要请得道高僧来主持。同时要造声势,发动四方信众前来,要让滴水寺的香火越烧越旺!”

虚明合掌感谢道:“真谢谢田总了。修复滴水寺之恩,虚明将以涌泉相报。我将在佛前发下大愿,为田总和投资的那位大老板朋友祈福!”

“对我,就不必了。为我那位朋友多祈祈福吧!”田去非接着问虚明,“到时请哪位大师来合适?虚因行吗?”

虚明说:“最好到九华山去请一位大师来。至于虚因,这……也行。不过,他可是我的师弟。”

“啊!”田去非望着虚明,心里想这和尚也是挺有心机的,便道,“那就到九华山请吧,过几天,等中秋之后,我们一道上九华山。”

虚明赶紧说:“好,好!”

从滴水寺回别墅的路上,叶颖说:“看来田总真的把这滴水寺当作件大事来做了。真的要去九华山请大师来?”

“当然真的。到时,我们一道过去。”田去非闭着眼睛说,“不仅是大事,而且是一件大大事!”

叶颖问:“真的?”

“真的!”田去非说,“不出一两年,你就知道了。”

中秋前一天,叶颖从滴水寺工地上回到公司。公司里冷冷清清。业务全部转手给大明建筑后,公司里来来往往的事务,就一下子减少了。她在办公室里坐了会,想着往日公司的喧闹,心里有一缕莫名的惆怅。而且更令她感到焦心的是她现在根本摸不着田去非的思想脉络了。田去非自从出事后,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几乎把全部的精力投放到了滴水寺的修复上。田总说那是件大大事,一两年就能让她明白。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大大事呢?她先前一直怀疑田去非是在打那块空地的主意,但这事连分管城建规划的高参副市长都否定了,那应该不太可能。难道真的就是为了所谓的功德?为了求得一份内心的平安?

思绪太乱,想也想不明白。叶颖索性不想了,下楼,准备回别墅。就在她下到一楼时,一个面色憔悴的女人拦住了她。她一惊,喊了声:“你是谁?干什么?”

这女人“哇”的一声就哭了,哭声嘶哑,一边哭一边望着叶颖,说:“我是刘琴,我丈夫就是受伤的黄胜利。他下半辈子就得瘫在床上了,可是,就五十万,五十万哪!”她哭得身子向下佝偻着,整个人似乎要跪到地上。叶颖忙伸手扶住她,说:“起来,起来!别哭了,别哭了!有话好好说。”

刘琴用袖子擦着泪水,说:“我得找田总。这田总说过要管我们家胜利后半辈子的,怎么现在连人也找不着了呢?”

叶颖说:“田总他忙。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

刘琴拉住叶颖的手,叶颖感到那手在颤抖。刘琴说:“我们请了徐律师打官司,可是官司要打多少年啊?我们也不是提多高的要求,你们要是真有良心,真负责任,就到我们家去看看。看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们这些小工人,也知道拗不过你们这些老板。但是,总不能就这么拖着不管了吧?”

“管呢,一定管!”叶颖突然心里萌生出个想法,要随刘琴去她家看看。这想法一冒出来,就无比强烈。她马上打电话给小刘,让他准备些礼品,跟她一道去刘琴家。刘琴听说叶颖真要过去,也收了眼泪,有些高兴地道:“那田总也过去吗?”

“他不在青桐。我过去。我是这里的副总,姓叶。”叶颖说完,刘琴马上道:“叶总,你看了可得在田总面前多说说。我们是真的挨不下去了。”

刘琴住在老街上的老房子里,一个门进去,大通道式的,狭窄,阴暗。在里间的床上,黄胜利躺着,脸色浮肿,眼神呆滞。见了叶颖过来,他倒是很快认出来了,强撑着身子说:“叶总来了。我总算看到公司里来人了。”

叶颖上前站在床边,说:“我代表公司也代表田总来看看你。马上中秋了,也算是个慰问吧!”

黄胜利说:“谢谢公司谢谢田总。我在仁诚干了十几年,到头来瘫在这床上了,不知道田总和叶总你们到底准备怎么赔偿?叶总来了正好,你看看,像我这样下半辈子都不能起来了,就按公司提出来的赔五十万,能行吗?要治疗,还要生活,还有……刘琴她为了服侍我,连班也没法上了。这都得算上。我们家的状况叶总也看见了。我们夫妻两个,上面还有两位老人,下面有正在读书的女儿……叶总,你说这……我们是真没办法啊。给公司干了一辈子,不指望公司指望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