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得指望公司。”叶颖说着,心有些疼。她让黄胜利好好休息,又问了问刘琴其他的情况。离开刘琴的家后,她又临时决定带着小刘一道,去了包括黄兴旺在内的其他五个受伤者家里。这五个中,黄兴旺除了一只脚跛了外,其余都正常。另外四个,都跟黄胜利一样,瘫在了床上。而且,她发现这些人的家庭几乎都是一样的贫苦,一样的寒酸,一样地看着让人心凉。她一家一家地跑着,一家一家地听着他们哭诉。她也流泪了,只是泪没流在脸上,而是流在了心里。晚上回到别墅,她问田去非:“知道我下午干什么了吗?”
“干什么了?在滴水寺工地上吧?佛像到了?”
“不!是去看了事故中受伤的六位工人。我去了他们家。”
“什么?你……”田去非停了话,望着叶颖,“你还去了他们家?说什么了?这个时候你去,不是给我……唉!叶颖哪,我怎么说你才好?这事你总得先跟我商量下吧?”他顿了下,突然转过话头:“不过也好。去看看也不错。都了解了哪些情况?他们还是坚持,没有松动?”
“我觉得他们是不该松动。以前我也是出于为企业考虑,这回去看了看这些人家,我觉得我们真的不能再拖他们的赔偿了。而且要真心地为他们下半辈子考虑,不能再……”叶颖还没说完,田去非就接过来:“我又不是说不赔偿!只是数额问题嘛!女人嘛,就是看不得泪水听不得诉苦。我难道不想尽快将这事了了?可是那不是十万二十万,而是几百万哪!几百万,我得盖好几幢楼才能赚回来啊!这你不是不清楚!”
“可是滴水寺你就投了那么多。田总,就把对这些受伤工人的赔偿当作做善事吧,这样也心安些。”
“不行!那是两回事。这个不要再说了。”田去非有些生气。叶颖既失望又难过,出了门,甩下一句话:“我去滴水寺那边了。”
田去非也没留。女人的小性子不能由着。他打电话找了几个人,约了场子,喝酒去了。一直到下半夜才回到别墅,叶颖不在。田去非就有些纳闷了,这女人还认真了?在青桐,叶颖除了这别墅,她能到哪里呢?他马上打她电话,关机。再打,还是关机。他又打电话给滴水寺的虚明。虚明的手机居然是通的。他等了三四分钟,虚明才接了电话,模糊着声音问:“谁呢?”“是我,田去非。叶总下午到滴水寺,回来了吗?”“啊,田总啊,大施主好。叶总晚上没回去,就住在寮房那边的客房里。怎么?您不知道?”田去非说:“那就好。我就是问问。”放下电话,他心头一生闷气,酒劲就上来了。以往每次他酒后发作,都是叶颖给他料理。现在,他只好一个人跑到卫生间,蹲着猛地吐了起来。吐完用冷水洗了脸,回到卧室,一下子倒在床上,感到整个人发虚。这些年搞企业,真的是“赚钱并累着”。别的人不知道,叶颖清楚。要办事就得喝酒,要喝酒就得能撑场子。田去非酒量并不很大,但有拼劲。往往是人前猛喝,人后猛吐。有几次田去非回家,念佛的老婆盯着他的脸,只说:“酒不要喝太多,伤人的。”他觉得老婆这句话说得温暖,不过,酒怎能少喝?多少项目多少事情都是在酒杯中谈成的。比如今天晚上,他和发改委分管基建的副主任在一块喝。他特地找了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作陪,一场酒,人喝个半死,他得到的信息是仁诚公司被停止的建筑资质将被暂时保着不被吊销。等今年的安全检查过后再重新启用。这是个利好消息,到启用时,或许正能赶上他计划中的大事情。这事,她叶颖怎么会明白呢?她只会看了人家的泪水就心软。田去非越想越生气,无奈酒劲上来,昏昏沉沉就睡着了。
田去非再次醒来,是在医院里。叶颖回别墅发现昏倒在床上的田去非,口吐白沫,人已迷糊。她赶紧打120送到医院,幸亏抢救及时,脑中大血管尚无碍。市医院上了最好的药,又请了省立医院的专家来做了会诊,第四天,田去非醒了。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满室的白色,闻到浓烈的药水味和一缕淡淡的檀香味,还有站在病床边的叶颖和虚明师父,他就明白了,他仿佛做了一次长长的梦,在梦里,他看到了许多平日里看不见的影像。他梦见被人带领着,看那些挣扎着的痛苦、贫穷、不幸和苦难的人群,还看到那些从前风光无比现在却在另一个世界苦苦度日的那些“宝贵”们,他看着看着,浑身冰冷,四肢僵硬,两眼发直。再看,就昏了过去。他虚弱地问叶颖:“多长时间了?”
叶颖说:“四天了。这几天,虚明师父一直在为你念经祷告。”
“啊,谢谢虚明师父了。”田去非稍稍移了移身子,叶颖上前扶住他。虚明上来说:“施主醒了,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唉!”田去非望着病房里,在床头的小桌子上,还供着一尊菩萨像,旁边正燃着三炷香。他问虚明:“这是……”虚明说:“这是施主家人送过来的。女施主天天在佛祖前打坐,为你祈祷呢!”
叶颖回过头。田去非叹了口气,说:“都谢谢你们了。”
田去非生病的事,叶颖全程安排。她考虑再三,没有通知公司里其他人,只告知了另外三位副总,其余全部保密。他昏迷时,副市长高参曾打电话过来,叶颖说田总感冒了,正在休息。但就是这样严格保密,仁诚老总田去非病倒的事还是泄露了出去。田去非刚醒来第三天,刘琴和另外四个事故受伤者家属到了医院,并且找到了病房里。他们一进门,吓了叶颖一跳,她赶紧过来阻止。刘琴说:“叶总,我们知道田总病了。我们不是过来闹事的,是来看望田总的。我们多少也都算是仁诚公司员工的家属,老总病了,来看看也是应当的。”说着,将手中的鲜花还有其他礼品递给叶颖。田去非正在蒙蒙眬眬之间,听见人说话,动了动。叶颖上前说:“刘琴他们,也就是黄胜利家属和另外几位家属来看望田总了。”
田去非显然没料到这一招,他望着刘琴和其他人,嘴唇动了动,却没声音。刘琴说:“田总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我们就是过来看看。我们不打扰了,您好好休息。”叶颖说:“再坐会儿吧。”刘琴说:“不了,田总需要休息。”
刘琴他们走后,叶颖对田去非说:“这些工人还真是……没想到吧?”
“没想到。”田去非道。
叶颖没再说。田去非躺在病床上,休息为主。有些事你不能说破,让一个人自己慢慢地悟出来,是最好。
一周后,田去非出院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上九华山迎请大师来为滴水寺和大佛像开光。叶颖劝他身体刚好,不宜长途奔波。他说正因为经历过了这场劫难,就更应该亲自去九华山。
他带着虚明和叶颖,还有小刘,四个人到了九华山,见了虚明在祇园寺的师兄虚与,说明来由。虚与大师说:“这真的是大功德,虚明在滴水寺坚持了三十年,总算有大成。”虚明说:“这都得感谢面前这位田总田施主。”田去非说:“不要感谢我,我也只是做了中间人的事情。”虚明请师兄推荐一位大德高僧去青桐,虚与想了想,说:“现在山上人手也紧,很多大师都到各地去弘佛了,这样吧,你们去请一下后山的开了大师。不过……”虚明问不过什么,虚与说:“这开了脾气古怪,性情同常人不一样。他原本一直在后山竹海那边的慈云洞禅修,是头陀修,艰苦清寂。今年因为年事实在太高了,且慈云洞那一块又被政府征了做旅游开发,他便回到山上寺里。你们请他,得极尽虔诚才行。若是有缘,当能请动。若请不动,也是无缘。”
田去非听虚与这么一讲,更加坚定了要去请开了大师的信心。一行人沿山路到了开了所在的后山小寺。虚明问一个正在种菜的小和尚开了大师在否?小和尚手一指,顺着手指的方向,只见一个长发僧人正坐在寺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双眼紧闭,神情疏朗。四个人都蹑着脚步,生怕惊动了大师的禅修。夕阳正好照在大师的肩头,如同一盏禅定之灯。四个人看着,倒是大师开口了,大师道:“既来之,则有缘。既有缘,且不言。”
大师声音平静,却异常清澈。但最让田去非感到吃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大师的口音——一口地道的青桐话。他上前问大师:“大师俗家难道也是在青桐?我们正是从青桐来的。”大师微睁了双目,说:“我已忘记了。”田去非有些尴尬,好在虚明接过了话头,说:“开了大师,青桐正在修复滴水寺。想必大师也心知。我们想恭请大师前往青桐为滴水寺和佛像开光。不知大师行否?”
“我已久不下山,此事罢了。你们回吧!”开了大师说完即又紧闭双目,复入禅定之境了。
虚明还想说什么,被田去非拉住了。田去非说:“我们且回吧!大师要是与滴水寺有缘,自当去;要是无缘,我们再求也无益。”
虚与听说此事后,劝田去非他们先回青桐。等过两日,再看动静。一行人只好回来。
不想三天后,虚明即接到虚与大师的电话,说开了大师答应到青桐为滴水寺和佛像开光。开了大师能到滴水寺,滴水寺就能成为青桐大寺了。
与此同时,仁诚公司接到了法院送达的起诉书。黄胜利等五名事故受伤者,正式向青桐法院提起了民事诉讼。代理律师正是徐无。诉状上诉讼标的六百一十万。叶颖看到起诉书副本,觉得与她心里所想的赔付额度相差无几。如果说在中秋之前,她对这些受伤者的赔偿还是出于同情并且基本同意田去非的意见的话,那么自从到过黄胜利和其他四位伤者的家中后,她改变了想法。她也找了相关的法律文件,对照进行了测算,她早在一周前就给田去非提供了一个数字:包括黄兴旺在内,应该在六百万到七百万之间,这样才能确实保证这些伤者的下半辈子。田去非说她太天真了,你以为这些伤者真的会一次性赔偿就了事?他们是最难缠的,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拖。拖到最后就成了死狗。仁诚公司赔偿的最高额度不能超过三百万。这是底线!
面对起诉书副本,田去非还是坚持着。他怕叶颖心软,专门指派李强来负责这场官司。李强虽然办事能力差些,但贯彻田去非的意图是最为彻底的。而且这人肚子里也还有些鬼点子,与徐无这样的老铁纠缠,他最合适。
重阳节,菊花开。青桐城素来有种菊的传统,家家户户,小街小巷,到处闪烁着菊花的明亮和金黄,飘逸着菊花的倩影和芬芳。滴水寺重修落成及佛像开光典礼如期进行。
这一次,田去非十分高调,请了市里方方面面的领导,包括各部门和佛教界相关人士。电视台扛来了好几台摄像机。更重要的是,在典礼前一周,他即派人利用宣传车、传单、横幅等方式,同时在网络上开展了立体宣传。因此,重阳这一天清晨,太公台下、青桐河边,人山人海。新建成的滴水寺大殿,庄重典雅。大殿正中门上悬挂着省佛教协会会长题写的“大雄宝殿”匾额,殿门分成三扇,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大殿前的空地已经辟成了广场,这广场一直从太公台下延伸到青桐河边。正对着青桐河上的滴水寺大桥的,是一座高四十九米的巨大佛像。这佛像是专门从南京请过来的,田去非为此投资了四十多万。典礼还未开始,滴水寺就已经弥漫着浓烈的香火味了。四方赶来的信众们,在佛像前祈祷、烧香、诵经。
上午九点零九分,刚刚从九华山下来的开了大师,为佛像开光。一时间,广场上数万信众跪地叩拜,整个场面庄严宏大。田去非听着佛乐,看着这宏大的场面,对叶颖说:“这是大功德吧?”叶颖说:“当然是。”田去非不经意地笑了下,说:“还有更大的功德呢!”
叶颖觉得田去非在滴水寺的问题上总是搞得神神秘秘的,她想,或许田去非心里真的有一件大大事,会借滴水寺来完成。那么,这大大事究竟是什么呢?
几乎就在滴水寺和佛像开光典礼的同一时刻,在青桐法院,五名伤者起诉仁诚公司的案件第一次开庭。
李强代表仁诚公司出庭。刘琴代表五位受伤者家属出庭。黄兴旺没有参与诉讼,而且,在决定起诉之前,黄兴旺还真的分别做了五位伤者的工作,建议他们不要起诉了,每个人拿个五六十万再说。
刘琴他们被黄兴旺一说,还真的心里打鼓,差点就放弃了起诉。他们跟徐无律师商量,徐无说现在的法律大趋势是保护弱势群体利益,仁诚公司再大,能大得过法律?田去非再狠,能狠得过法律?徐无给了刘琴他们一个底,根据他的计算,起诉标的上的数额是合法也是正当的,法院原则上应该支持原告。刘琴他们说,这我们就完全指望徐律师了,我们平头老百姓一个,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法庭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到了庭上,话都说不圆,哪还能打官司?就靠徐律师了。徐无建议他们再请一个代理人。刘琴说:“那得花钱,就不请了。我自己去,我不会说的,就请徐律师说。那田总我们也见过了,虽然在病房里见的,觉得人也不错。他也不至于真的会跟我们这些人死嗑到底。特别是仁诚公司的叶总,人挺好,也挺讲理。我们在法庭上,能过则过吧,只要能够真的管了他们后半辈子,也就知足了。”徐无叹着气说:“唉,太善良了。往往,善良的树不一定能结善良的果啊!大家尽力吧!”
田去非似乎并不太关心一审开庭的情况,他天天陪着开了大师,在滴水寺里面转悠。市里很多领导,包括很多朋友,都打电话给他,问他怎么就投资重修滴水寺了。他一再声明真的不是他投资,他是受别人委托负责这个项目的,具体的投资方,是上海的一个大老板,因为种种原因,不方便透露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