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停下,桑吉终于从两个火热的身体间挣脱出来,站在路边上大口呼吸没有这两个人身体气息的新鲜空气。
摩托车手拍一下姑娘的屁股,跨上了摩托。摩托车载着两个哈哈大笑的人远去了。
桑吉边走边想了一个问题,长成大人后,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让身体把自己弄得神魂颠倒?他当然不能得到答案。
一只盘旋在天上的鹰俯冲而下,抓起一只羊羔飞到了一堵高崖之上,让他结束了对那个无聊问题的思考。
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他遇到了一辆拉矿石的汽车。
卡车司机往他手上塞了一个打火机,往他面前扔了一包烟。桑吉每十五分钟给司机点一支烟。
点第一支烟,桑吉就给呛着了。他还把香烟盒上“吸烟有害健康”的字样念给司机听。司机大笑:“妈的,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桑吉大致知道婊子是什么,比如是镇上美发店门前染着红指甲,总对着镜子做表情的懒洋洋的年轻女人。但他不知道牌坊是什么意思。
他问卡车司机,司机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说:“妈的,我说不出来。就像一张奖状吧。”
司机为此还有些恼怒了:“你这个小乡巴佬都没见过那东西,我怎么给你讲?”
桑吉不服气:“多布杰老师就可以!百科全书也可以!”
司机转怒为喜:“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爱读书的娃娃!那你可以对没见过那东西的人说出那东西!”他还问,“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书?”
“百科全书。”
“那是种什么书?我儿子就爱看男女乱搞的书!”
桑吉带着神往的表情说:“百科全书就是什么都知道的书!”
“你有那样的书?”
桑吉有些伤心:“我现在还没有。”
司机把才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窗外,摸摸他的头:“你会有的,你一定会有那样的书!”
桑吉笑起来:“谢谢你!”
司机说:“有人让你不舒服,有人让你起坏心眼,但你是个让人高兴和善良的娃娃!你一直是这样的吗?”
桑吉想了想,说:“我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哦,人人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在这个世界!要多想好事情,让你自己高兴的好事情!”
桑吉想:“这个叔叔说话一直都用感叹号。”
在一个岔路口,一个巨大的蓝色牌子指出了他们要去的不同地方。司机要去省城,把矿石运到火车站。姐姐上学的那个学校,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远远的火车汽笛声。而他要去拐向左边的县城,他的旅程还剩下二十多公里。
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来,说:“你会得到那个什么书的!”
桑吉回报以最灿烂的微笑。
他又走了多半个小时,后来,是一台拖拉机把他带到了县城。
桑吉问他在县城里遇到的第一个人:“调研员在哪里?我要找他。”
那是个正在恼火的人:“我要找一个局长,一直找不见,你还来问我?我去问谁?”
桑吉问第二个人:“我是桑吉,请问调研员在哪里?”
那个人问街边柳树下立着的另一个人:“什么是调研员?”
那个望着柳树上刚冒出不久的新叶的人摇头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倒是另一个坐在椅子上打盹的人说:“是一种官。一种官名。”那个人睁开眼睛,问桑吉,“你找的这个官叫什么名字?”
这时,桑吉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调研员的名字。
那个人摇摇头:“这个冒失娃娃,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呢!”
桑吉想起来,调研员自我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但他却想不起来了。
又有一个人走来,说:“找官到政府嘛!政府在那边!”
果然,桑吉就看到了县政府的大院子。气派的大门,院子里停着好些亮光闪闪的小汽车。
可是保安不让他进到那个院子:“你都不知道找谁,放你进去,我还要不要饭碗了?”
桑吉想说央求的话,却就是说不出来。
这时,他看到了调研员开到虫草山下来的那辆车。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现在看到那辆车的号牌,他就清清楚楚记起来。桑吉对保安说:“就是坐那辆车的调研员!”
保安说:“是他!昨天刚走!高升了!”
桑吉和保安当然都不知道,这个人由副县长到调研员,又调到另一县任常务副县长去了。
桑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保安说:“回来?回来干什么?不回来了!”
这时,调研员已经坐在另一个县政府会议室里了,上面来的组织部长正把他介绍给参加会议的一百多个干部。部长说了很多赞扬他的话,接下来,他又说了些谦虚的话。
天边霞光熄灭的时候,路灯亮起来。
桑吉走在街上,双腿酸痛,他得找个过夜的地方。
桑吉不知道,他的三只虫草,一只已经被那位书记在开会时泡水喝了。
那天,喝了虫草水的书记精神健旺,中气十足地讲了一个多小时的话。讲资源开发与环境保护的辩证法。讲了话,他转到后台的贵宾室,对秘书说,讲这些话真是累死人了。这时,坐在下面听报告的主管矿山安全的常委进来报告,开发最大矿山的老板要求增加两百吨炸药的指标。书记说,我正在讲对环境友好,你们却恨不得把山几天就炸平了,他要增加炸药指标,那得先说税收增加多少!
常委出去了,书记回到办公室,拿起杯子,发现杯子里水已经干了。身边没有人,秘书见常委进来,自己回避了。书记也不想起身自己从净水机中倒杯水,就把杯子里卧着的虫草倒在了手心,送进嘴中,几口就嚼掉了。
卧蚕一样的虫草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书记想,这东西就是半虫半草的东西。即便是嚼碎了,仍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这使得他突然恶心起来。
这时,又有人敲门,他忍住了恶心,坐直了身体。
晚上回家,书记显露出很疲倦的样子,他老婆说,某常委陪着个矿山老板送来了五公斤虫草。
书记说,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送来一些吗?合到一起,叫个稳妥的人给省城的领导送去吧。书记又踌躇说,现在关于他要栽的传言多起来了,巡视组又要来省里了,你说这个时候送去合适不合适?
书记老婆说,年年都送,就这一回,送,不送,有什么分别?
书记举起手,做一个制止的姿势,要权衡,要权衡一下。
他老婆冷笑,读过《红楼梦》吧,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在这一次了。
于是,桑吉的那两只虫草,和别的上万只虫草一起,从冰柜里取出来,分装进一只只不透光的黑色塑料袋,躺在了一只大行李箱中。
分装的过程中,两只虫草被分开了,分别和一些陌生的虫草挤在一起。这些虫草都在从虫到草的转化过程中。也就是说:在秋天,卧在地下黑暗中的虫子被某种孢子侵入了,它们一起相安无事地在地下躲过了冬天的严寒。春天,虫子醒得慢,作为植物的孢子醒得快,于是,就在虫子的身体里开始生长。长成一只草芽,拱破了虫子的身体,拱破了地表,正在向着被阳光照耀的草地探头探脑,正准备长成完完全全的一棵草,就遇到桑吉这样挖虫草的人了。那只僵死的充满了植物孢子的虫子便进入了市场。
袋子里这些虫草挤在一起,彼此间甚至有些互相讨厌。虫子味多的,讨厌草味多的。草味浓厚的,则讨厌那些虫子味太重的。
这些虫草先坐汽车到了省城,却没有进省城领导的家。门上的人就拦了路,说这些日子,领导不在家里见人了。送虫草的人说,以前他都是要过过目的。回说,什么时候了,走!走!烦着呢,过目就免了。所以,这些虫草只到了人家院子里,停在楼门口。这部车加了一个司机。老规矩,车上的货直接送到机场。在机场停车场,司机打开行李箱,从中取出了一包。更多的虫草坐上飞机,从省城去往首都,然后进入一个深宅大院中的地下储藏室。
这个房间有适合这些宝贵东西的温度与湿度。
这个房间里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光是虫草,起码就在五万根以上。这是去年的光景。二〇一四年,情形不同了。手机微信里,老百姓的言说中,有种种的传言。司机在望得见机场候机楼的地方停下来,坐在车里看了一阵飞机的起起落落。一个司机开口说,送不送到,他多半是不会知道了。两个司机就掉转了车头。
这时,天大亮了,进城的时候,太阳从他们的背后升起来,街上的树影、电线杆影都拉得很长。司机停下车,敲开了一家小店的门,把一袋虫草递进去。这一袋足有一千多只虫草。小店老板说,好几万呢,没有这么多现钱,还是打到你那张卡上吧。
司机说:不会又拖拖拉拉的吧?
小店老板说:哪能,银行一开门马上就办。
老板离开店去银行前,从屋子里把一个灯箱搬出来。上面写着:回收名酒、名烟、虫草。
这也是往年的老规矩,今年却有些不同了。司机一把拉住那店老板,到了车尾,打开后车门。店老板一看那么多虫草,唰地白了脸,我店小,我店小,你们还是去找个大老板吧。两个司机焦灼起来,一时间哪里去找一个稳妥的能吃下这么多货的大老板?立时站在当地,急得满头大汗。
桑吉不知道正在发生的这些虫草的神秘旅行。桑吉不知道,他的那两只虫草被分开了。一只本该去某个地下室,不见天日,这回却落在两个司机手里,等待一个新老板。这些虫草如何出手,如何继续其神秘的旅行,又是另外一个离奇故事了。
桑吉在县城的街道上晃荡时,黑夜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