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再不提我当电话员的事了。捉马村是市的郊区。村周围是成规模的菜地。一大片种西红柿,一大片种豆角,再一大片种的是茄子、黄瓜或者茴子白,这是专供市民享用的。我母亲劝慰我:“最不济最不济,咱当个菜民,总可以吧?”
谁曾想,我母亲这话撂下未多久,捉马村的菜地就越种越少。眼见得大片的菜地被征,用来修厂造楼。村里的小工厂也越办越多。我母亲终也耐不住了,托人说情,到村里一家小工厂做工,说:“小工厂能挣哩——”
盼着我快些长,也到小工厂挣。
日子极像榆树叶上“吊死鬼儿”吐的丝,越扯越长。我和我妹妹念书念到了关键处,我母亲不敢大意,一天不落到小工厂做工,赚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看见我母亲极憔悴的面貌,极疲惫的身姿,渐渐变形的背影,我知道,我母亲身心中,作为女人的那部分情愫,极像是一条断水的河,没有了生机,河两岸的风景也少颜落色。我心里也会约略负担些罪过,想着或许是我做得狠了,可是,谁叫我是长女哩!
这样一想,我就心安了。其实,小郭哥哥来过一封信的。那一天,邮差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拨弄着铃铛串进村来,停在了我家门口。他从邮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我。信封上写的是我母亲的名字。我正巧要去上学,想着或许来不及了,就将信放进书包里,等放学后拿给我母亲。晚上回家,我从书包里拿出那封信。我原本也是要给我母亲的,可看看信封上的邮寄地址,我犹豫了。信是从上海寄来的,笔迹像是小郭哥哥的。我知道我不能私拆这封信,可又不愿意马上给我母亲。我将信装在书包里,没人了,就拿出来对着太阳照照,再用手捏捏。那信薄薄的,大约就是一张纸的光景。我想着先等等,等合适的时候,再给我母亲。就这样过了许久,我自己也忘了这档事。有一天整理书包,见那封信团揉在书包里,边角都磨得露了口口儿,早不成个样样儿了。我避开人,用手抚展半天,又夹在书里压上重物,想着第二天信就展了,就能给我母亲了。可到了第二天,我再想,那信封上有邮戳,信里也落有日期,若我母亲问起这些,我如何交代?
那天夜里,我借口去茅家,来到榆树下。用一把早备好的小锄头,在树下刨了个深坑,偷偷埋了那封信。了抹了这一件事,我身心轻省了许多。
到我考上了大学,我们家的日子才像春风吹过的太行山脉,多少有了点盎然气象。我母亲着我给亲戚们打电话报喜讯。“东北”知道我去上海念大学,顺口说:“小郭也在上海,具体做什么,不太清楚——”
当时,我母亲正忙着给我准备行囊,后背腰身都松垮下来,尽显岁月侵蚀的痕迹。我忍了忍,将这一条信息压下来,未说。
我妹妹高兴得一塌糊涂,说:“姐呀,你去的可是大上海呀!”
我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自己可万万小心哟——”
火车钻出最后一个隧道,一路往山下奔驰。连绵的群山眼看就要消逝了,我想:这回,我是真的走出了太行山——
一切还算顺利。到郑州就赶上了当天发往上海的快车。我对面坐了一个男人,约莫四十多岁,左耳边的一撮头发极像是一小片刚染上色的黑布,覆住一片秃顶,腆了个肚子,面相有些油滑,看着像是个销售员。一坐定,那人就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大塑料水壶。那水壶大约用得久了,壶壁里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褐色茶垢。我稍眼看看,见他两只小拇指留了一寸多长的指甲。那指甲颜色灰黑,极像是刚刨过食儿的鸡爪子。
他着我帮他看一下包,跑到车厢一端灌了一壶水,坐定,又从包里掏出一个一个的塑料袋子,摆在桌子上。都是各类腥荤吃食,有烤鸡、烤鸭、香肠、油炸花生米等。随后,他又从包里拿出两罐听装啤酒,暂且不吃不喝不说话,靠在椅背上,眼睛朝车窗外看一阵,两只手却在互相抠那小拇指的长指甲,极像在酝酿吃的情绪。
火车启动了,车厢的喧闹也渐渐平息下来。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突然活泛了,指指桌上的腥荤吃食,和我说:“尝尝,尝尝——”
我自然是不肯尝的,出门自有出门的规矩,谁也不知道吃下人家一口,要付出什么的。中年男人见我矜持,也不勉强,从腰间钥匙链上摘下一把指头长短的工具,抽开便是刀叉筷子等各式餐具。中年男人好吃好喝了一阵,罢了,舌头在嘴里乱转几圈,用小拇指上的长指甲轮流剔剔牙缝,再互相抠抠指甲,两只手又抹抹嘴,瞄我一瞄,起了疑心,问:“小姑娘,侬该不会是大学生吧?”
听口音,是上海人。
车厢气味本来复杂。他刚才吃喝下去的腥荤食物和酒已经在他胃里发酵反刍,随他说话的气流喷出来,空气里就有了一股腐烂的气息。不过因为他的上海口音,我还是对他另起了点好感。
他瞪起眼,又上下看我一看,说:“真是大学生呀,哪个大学?”
我说了我的大学。他又瞪起眼,上下看我一看,说:“看不出来呀,名牌大学呀!”
这个时候,列车员走过来了。中年男人顾不得我了,立起身,点头哈腰嗡在列车员耳朵上说几句。列车员是个年轻好看的姑娘,待理不理地板着脸。中年男人却只管点头哈腰,跟在列车员屁股后讨好。我不屑地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看着他一撮头发覆住的一片秃顶,看着他油滑的面相,看着他高腆的肚子,看着他忽地露出来的尖长的指甲……潜藏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极像是蛹化好的茧,突然就裂开一条缝隙。那缝隙渐宽渐长,龙镇的往事仿佛一只只蝴蝶,飞旋在眼前。我突然脸红耳热,焦躁起来,想:这个人该不会是小郭哥哥吧?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回来,冲我诡秘一笑,将桌上未吃完的一堆东西仔细包好,放回包里,提起包要走。我有些急了,哎一声,原本想问问他的姓,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副油头滑脑的样儿,打住了。那个中年男人走几步,又停下,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说:“小姑娘,到了上海找我,总归相识一场嘛——”
提起包,跑几步,跟在那个年轻好看的列车员屁股后。旁边一个男人用大拇指搓搓食指中指,做个点钱的动作,像是和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肯定是给了列车员好处费,搞了个卧铺呗——”
是坐惯火车,阅尽人生的口气。
我手里捏着那张名片,一直没敢看,害怕那个中年男人当真就是小郭哥哥。到了后半夜,我的手有些疼,迷迷糊糊展开手,见那张名片早捏成一团儿了。借着窗外站台上射进来的一束光,我展开名片,看见“张军”二字,突然就松了口气。
偶尔,我也和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通电话,也问起小郭哥哥。他们都含含糊糊说不清楚,有说下海经商了,也有说做小官儿了,一直不能确定。但总归,小郭哥哥在上海这事,是确定的了。
每到周末,我就上街乱逛。不管是老上海喜欢的幽静的淮海路,还是外地观光客拥挤的南京西路,或许在喧嚣的人民广场,抑或是在洋派十足的外滩,更多的是在逼仄里弄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我总会看到一半个装扮体面、言谈举止很有分寸的中年男人,他们讲上海话,不过仔细一听,可以听到他们某句话的落口处,抑或是某个字的尾音儿,掺杂了北大荒原野旷达又寂寞的情绪。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想,小郭哥哥如今大约也是这个样样儿啦,心里突然就伤感起来。
这一年秋天,又有了好消息。我失踪了近四十年的大舅有了信息,现在台北。我母亲、“东北”、“县”互递了信息。他们叫我大舅“台湾”。那个时候,“南岭”刚过世。我母亲在电话的一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我本来想提一提小郭哥哥的,我母亲说:“贵巴巴的长途,咱长话短说,就这吧。”
急急挂了电话。我想着,小郭哥哥的事,待打探明确了再说不迟。
第二年临近清明,“台湾”专程回来,要到老家南岭祭拜我姥姥和过世的亲人们。我一来课业紧,二来开销不起,只能打个简短的电话,询问一下情况。那天夜里,我拨了电话,我妹妹接的。我妹妹说“东北”回来了,专意来会“台湾”的。我母亲随“东北”回了老家南岭。我妹妹当时上高中,就要高考了。我嘱咐她几句高考的注意事项,着她看好门户,要挂电话。我妹妹突然在电话里问:“姐,还记得那个小郭哥哥不?”
我心里一惊,定定神,问:“怎么啦?”
“出车祸了——”我妹妹在另一头说。
我心里又是一惊,嘴上却说:“瞎说吧——”
我妹妹说:“‘东北’说的,也是才听说,小郭哥哥后来回了上海——”
“后来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极像是有人弹拨了绷紧的琴弦,哀切得紧。
唉——我妹妹叹一声:“说是住了一个多月医院,还是没救过来,这事都好些年了哩!”
密密的星斗布满天空。我仰头看着头顶的一弯细月,半天没说话。
“姐,你可听着没?”我妹妹在电话的另一头问。
我含糊嗯一声,意思是我在听。
“一直没结婚唉——”我妹妹补了一句。
注 释
[1]. 杨红,女,1968 年生,山西长治人,现居无锡。硕士,供职于江南大学。在《人民文学》《天涯》《山西文学》《作品》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若干,其中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