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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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最远的是爱情(5)

“东北”也生气了,说:“兰花儿你说甚话呀,人家结人家的婚,怎就是打你脸了哩?你既是明事理,咱可说到明处,你姐仙花儿我,可是在这龙镇活了十几二十年了,可从不叫人家说出长短来的——”

我母亲再不吭气,转身去蒸馍馍了。小刘姐姐既是“东北”的干女儿,自然要从“东北”家出阁的。我母亲承许“东北”要蒸花馍馍,以备婚礼上用的。

新家就是小郭哥哥的宿舍。小郭哥哥和我大表哥、三表哥将宿舍粉刷得雪白。因为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在办回城,就没置办家具,只我二表哥打的那个四条腿儿不一般齐的高低柜,趔趄着摆在墙边,扶不正。我二表哥拾了半块砖头,用报纸裹好,支在那条稍短一点儿的腿儿上。高低柜虽不再趔趄了,支起的一端又高起来,抽屉都溜出来,合不上。

我大表哥说:“这是胎带的毛病。”

高低柜油了两遍,油的是那种深黄色。我二表哥说是当下流行的颜色。

我大表哥又说:“现今真是改革开放了,这屎黄都能流行——”

以打嘴仗取乐。不过,我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以后各娶了媳妇儿,一家十多口住在一起,三妯娌也算和睦,评上了黑龙江农场总局的“五好家庭”,都上了电视。为此,“东北”还专意叫我二姨夫将全家上电视的光盘寄给我们看。

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的新家炕上铺了大红油纸,炕后围了一圈大红油纸。我母亲剪了一摞红纸,我和我妹妹将大红“囍”字贴在大物件儿上,小红“囍”字贴在小物件儿上,窗上也贴了几朵窗花儿。对联是老陈编写的,上联是:结同心意久长;下联接:守山盟情永鲜;横批:改革开放。

我二姨夫说:“不要看老陈,那哈,还能写个横平竖直的——”

小刘姐姐的嫁妆都摆在“东北”家的炕后,鞭炮也都买好,两辆自行车的把上都扎了大朵的红花儿,一桌菜也都置办得差不多了,酒席准备开在邻居家。一切从简。

“东北”说:“关乎回城一事,小心没大错!”

典礼的头天黑夜,小刘姐姐留下,在里间和我们挤在一起。大家一直乱到很晚。我和我妹妹都困乏得支不住,我们倒头便睡。隐约听得我母亲和小刘姐姐嘀嘀咕咕说个不停,间或又哧哧乱笑。她们好像还说了小郭哥哥。我知道小刘姐姐和我母亲都消弭了隔阂,心里也欢喜起来,放心睡了。正睡得好,就听我母亲一阵乱嚷。原来,小刘姐姐病了,出了一头虚汗,脸脸儿煞白,牙关紧闭。大家赶紧起来,我大表哥用自行车推着小刘姐姐,我母亲扶着她,我二姨夫和“东北”跟着,去了医院。这厢,我二表哥赶紧去报告小郭哥哥。

小刘姐姐昏迷了五天,于第六天的夜半,去了。最后的诊断是破伤风引发的败血症。原来,麦收时节,小刘姐姐镰刀割伤的手一直没好,后来又忙婚事,忽略了。

小刘姐姐的堂弟从上海赶来,进门,将小郭哥哥痛打一顿。小郭哥哥木憨憨坐在地上,也不还手。我二姨夫看看情形不好,却劝不住,最后是我大表哥和二表哥假意劝架,束缚了小刘姐姐堂弟的手脚,才算罢了。小刘姐姐的堂弟搂着骨灰盒,当天就坐火车走了。我母亲蒸的花馍馍,一直摆在窗台上。花馍馍上的龙凤牡丹都风干了,咧开一道道的口子。上面点的红,也淡了。那红是我和我妹妹摘了玻璃翠儿的花朵儿,捣烂制成的。

那以后,小郭哥哥一直没露面。“东北”着我大表哥和二表哥也去看过一半回,他们回来也不多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母亲悄悄买了火车票,临走前一天,才告诉了大家。“东北”和我二姨夫来里间劝我母亲。“东北”说:“兰花儿,又没有人说甚,你可不能往自己身上揽事儿——”

我母亲只管低着头,不吭气,脸脸儿黑封了,极像是人家欠了她二斗红高粱。

龙镇的秋意浓了。泛黄的草里,偶尔跳出个秋虫虫儿,趔趔趄趄的,极像是吃醉了酒。风也萧飒得紧。我二姨夫,“东北”,我三个表哥都到火车站送我们。绿皮火车吼一声,“咣当咣当”走起来。就见车站不远处,一丛夹竹桃后面,藏了个人影影儿,极像是小郭哥哥。我却没和我母亲说。

这回,我们在北京逗留了多半天,逛了王府井,看了天安门,在金水桥旁照张相,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县”下了井。我们没见着他,直接回了下村。下村一乡人,再没有比我们走得远的了。大家都知道我们一连走了八九个省市,有了见识,都另眼看我们。连王秘书都不敢怎样了。我母亲想着下村终不是我们长久待的地方,就寻了我父亲的旧关系,落户回市南关的捉马村——自然也看了不少脸色,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可还是办妥了。捉马村是我父亲的老家,自然,我父亲的坟茔也要迁回去的。

王秘书不知道从哪里调了一辆大卡车,帮我们搬家。“县”招呼了一帮后生,往卡车上装东西。小俊来了,一脸忧愁,和我母亲说:“看来,咱只能窝在这山坳当个电话员了,这回,你们可去了大地方,往后有那新衣裳样样儿,可多给咱通个气儿,也叫咱长长见识——”

我母亲满口应承,说:“能以,能以。”

后来,王秘书家里的黄脸婆寻人捶了小俊一顿。小俊吃了大亏,再不和王秘书往来了。这些都是听人说的。

拐腿儿老赵也来送行,说:“看,杨秘书家里的,可不敢忘了咱呀,常来咱这厢串串——”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条粉色纱巾,递给我母亲,说:“看,杨秘书家里的,俺来赔个不是——”

脸脸儿早绛紫绛紫的了。那纱巾是我们在北京的王府井商店买的,细薄如蝉翼,名曰“一把抓”,北京正流行,如何就到了拐腿儿老赵这里哩?我正诧异,就见锁土媳妇儿额头顶了一个血紫紫的火罐印儿,瞪了风火眼,躲在大门底,朝我们这厢瞄。那个时候,锁土因炸山,叫炮崩了。乡里赔了几个抚恤金,锁土媳妇儿见天穿好的吃好的,都祸害光了。

我母亲看看拐腿儿老赵,再看看锁土媳妇儿,约略也明白了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声张,收起那块粉色的纱巾,返身从打点好的包袱里翻出一块翠绿方巾,也是在北京的王府井商店买的。我母亲走到锁土媳妇儿跟前,将那块方巾塞到锁土媳妇儿手里,说留个念想儿。

拐腿儿老赵就吆喝锁土媳妇儿:“还不快快地来帮忙拾掇拾掇——”

锁土媳妇儿就赶紧跑过来,帮忙往大卡车上搬东西。

后来,也是听说的,拐腿儿老赵和锁土媳妇儿搭伙过开日子了。我母亲叹息一声:“一对儿苦命人儿!”

“县”得了硅肺,不用下井了,以“老病号”自居,偶尔还可以到疗养院去住一住。“县”反倒很高兴,说:如今的话,咱看病是百分之九十八都报销,国家管起来了,不得这病,谁管?

“东北”常给我们邮寄钱和全国粮票,还定期邮寄一些钙片,说我和我妹妹正长身体,需要补钙。吃了钙片,我一蹿老高。“东北”的信里,也偶尔提一提我们熟悉的龙镇人和事,独不提小郭哥哥。

刚搬回市南关捉马村的时候,我母亲倒是急吼吼着我给“东北”写信,告诉他们我们的新地址。“东北”马上就回了信,可信里没有一丝一息小郭哥哥的音信。我母亲半靠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榆树上,手里举着信,抬眼看着天上一片火烧云,失落落的。正是黄昏,一抹晚霞剪出我母亲的影儿和榆树的影儿。我母亲侧影儿的那一种姿态,忧伤绝美又带着一些销魂放浪,叫我心里突然起了疑。我终于发现,背靠榆树的这个女人不仅是我母亲,她的身上还释放出一种奇异的气质和风情……此时,我约略明白了,为什么男人们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我母亲,会在各种场合和我母亲套近乎,会寻各种借口来我家……

我开始偷偷注意我母亲的举动。有时候,邮差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拨弄着铃铛串进村来,我母亲的脸突然就红起来。她会故意忽略邮差,或是和人说话,或是做一些事情,可当真那邮差一阵风,嗖地滑过我们家,向村里去了,我母亲的面色又像西北风刮过的秋野,凄凉起来。我略约也知道,我母亲或许在盼小郭哥哥的信。有时候,邮差骑着自行车的影子越走越远,拐个弯,不见了,我也会失落。大多时候,我会幸灾乐祸,冷眼瞄我母亲一眼。我母亲慌了神,赶紧垂下头。

我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作为长女肩膀上担的责任。这份责任叫我有理由半公开地监督和限制她,并和她对抗了。

看见我母亲在桃树下扬着脸嗅桃花,我就会故意咳嗽一声,提醒她。看着她似要望穿太行山峦的眼神,我也故意咳嗽一声,警示她。自从在龙镇通往三公里路边的沟里唱了那首兰花花儿,以后她再也没有放开嗓门唱过。有时候,只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小声哼唱一半句,可一见我,她就打住,再也不哼唱了。我妹妹闲了就挑事,说:“娘你唱一个呗——”

我揪住我妹妹到院子里的榆树后,恨恨地问:“你当真是不够数儿啦——”

我妹妹扑闪着眼眼儿看看我,痴呆呆的样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