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和冼星海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在听过他的作品(抗战以后的作品)的演奏,并且是读过了他那万余言的自传以后。(这篇文章发表在延安出版的一个文艺刊物上,是他到了延安以后写的。)
那一次我所听到的《黄河大合唱》,据说还是小规模的,然而参加合唱人数已有三百左右;朋友告诉我,曾经有过五百人以上的。那次演奏的指挥是一位青年音乐家(恕我记不得他的姓名),是星海先生担任鲁艺音乐系的短短时期内训练出来的得意弟子;朋友又告诉我,要是冼星海自任指挥,这次的演奏当更精彩些。但我得老实说,尽管“这是小规模”,而且由他的高足代任指挥,可是那一次的演奏还是十分美满;——不,我应当承认,这开了我的眼界,这使我感动,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抓,痒痒的又舒服又难受。对于音乐,我是十足的门外汉,我不能有条有理告诉你:《黄河大合唱》的好处在哪里。可是它那伟大的气魄自然而然使人鄙吝全消,发生崇高的情感,光是这一点也就叫你听过一次就像灵魂洗过澡似的。
从那时起,我便在想象:冼星海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曾经想象他该是木刻家马达(凑巧他也是广东人)那样一位魁梧奇伟,沉默寡言的人物。可是朋友们又告诉我:不是,冼星海是中等身材,喜欢说笑,话匣子一开就会滔滔不绝的。
我见过马达刻的一幅木刻:一人伏案,执笔沉思,大的斗篷显得他头部特小,两眼眯紧如一线。这人就是冼星海,这幅木刻就名为《冼星海作曲图》。木刻很小,当然,面部不可能如其真人,而且木刻家的用意大概也不在“写真”,而在表达冼星海作曲时的神韵。我对于这一幅木刻也颇爱好,虽然它还不能满足我的“好奇”。而这,直到我读了冼星海的自传,这才得了部分的满足。
从星海的生活经验,我了解了他的作品之所以能有这样大的气魄。做过饭店堂倌,咖啡馆杂役,做过轮船上的锅炉间的火夫,浴堂的打杂,也做过乞丐,——不,什么都做过的一个人,有两种可能:一是被生活所压倒,虽有抱负只成为一场梦,又一是战胜了生活,那他的抱负不但能实现,而且必将放出万丈光芒。“星海就是后一种人!”——我当时这样想,仿佛我和他已是很熟悉的了。
大约三个月以后,在西安,冼星海突然来访我。
那时我正在候车南下,而他呢,在西安已住了几个月,即将经过新疆而赴苏联。当他走进我的房间,自己通了姓名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呀,这就是冼星海么!”我心里这样说,觉得很熟识,而也感到生疏。和友人初次见面,我总是拙于言词,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而在那时,我又忙于将这坐在我对面的人和马达的木刻中的人作比较,也和我读了他的自传以后在想象中描绘出来的人作比较,我差不多连应有的寒暄也忘记了。然而星海却滔滔不绝说起来了。他说他刚出来,就知道我进去了,而在我还没到西安的时候就知道我要来了;他说起了他到苏联去的计划,问起了新疆的情形,接着就讲他的《民族交响乐》的创作。我对于音乐的常识太差,静聆他的议论(这是一边讲述他的《民族交响乐》的创作计划,一边又批评自己和人家的作品,表示他将来致力的方向),实在不能赞一词。岂但不能赞一词而已,他的话我记也记不全呢。可是,他那种气魄,却又一次使我兴奋鼓舞,和上回听到《黄河大合唱》一样。拿破仑说他的字典上没有“难”这一字,我以为冼星海的字典上也没有这一个字。他说,他以后的十年中将以全力完成他这创作计划;我深信他一定能达到。
我深信他一定能达到。因为他不但有坚强的意志和伟大的魄力,并且因为他又是那样好学深思,勇于经验生活的各种方面,勤于收集各地民歌民谣的材料。他说他已收到了他夫人托人带给他的一包陕北民歌的材料,可是他觉得还很不够,还有一部分材料(他自己收集的)却不知弄到何处去了。他说他将在新疆逗留一年半载,尽量收集各民族的歌谣,然后再去苏联。
现在我还记得的,是他这未来的《民族交响乐》的一部分的计划。他将从海陆空三方面来描写我们祖国山河的美丽,雄伟与博大。他将以“狮子舞”、“划龙船”、“放风筝”这三种民间的娱乐作为他这伟大创作的此一部分的“象征”或“韵调”。(我记不清他当时用了怎样的字眼,我恐怕这两个字眼都被我用错了。当时他大概这样描写给我听:首先,是赞美祖国河山的壮丽、雄伟,然后,狮子舞来了,开始是和平欢乐的人民的娱乐,——这里要用民间“狮子舞”的音乐,随后是狮子吼,祖国的人民奋起反抗侵略者了。)他也将从“狮子舞”、“划龙船”、“放风筝”这三种民族形式的民间娱乐,来描写祖国人民的生活、理想和要求。“你预备在旅居苏联的时候写你这作品么?”我这么问他。“不!”他回答,“我去苏联是学习,吸收他们的好东西。要写,还得回中国来。”
那天我们的长谈,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谁又料得到这就是最后一次啊!“要写,还得回中国来!”这句话,今天还在我耳边响,谁又料得到他不能回来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写这小文的时候还觉得我是在做噩梦。
我看到报上的消息时,我半晌说不出话。
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死了!
昨晚我忽然这样想:当在国境被阻,而不得不步行万里,且经受了生活的极端的困厄,而回莫斯科去的时候,他大概还觉得这一段“傥来”的不平凡的生活经验又将使他的创作增加了绮丽的色彩和声调;要是他不死,他一定津津乐道这一番的遭遇,觉得何幸而有此罢?
现在我还是这样想:要是我再遇到他,一开头他就会讲述这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且要说,“我经过中亚细亚,步行过万里,我看见了不少不少,我得了许多题材,我作成了曲子了!”时间永远不能磨灭我们在西安的一席长谈给我的印象。
一个生龙活虎般的具有伟大气魄,抱有崇高理想的冼星海,永远坐在我对面,直到我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只要我神智还没昏迷,他永远活着。
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
(原载《新文学》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