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以
十年前,鲁迅先生去世的消息把我从梦中惊醒了。只记得张开眼便看见河清的一双红肿的眼睛,没有什么话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就随着他到大陆新村去了。
B和我都是第一次到那里的,可是并不觉得陌生,首先就遇到广平先生和天真的海婴,然后我们就看到安然地躺在那里的,一生和暴力搏斗,自身却因为缺乏营养而显得瘦弱的遗体。
生前我并没有时常和他相见,就是有信也都托内山书店转的,在个人的情感方面我们互相说不上爱恶。可是他的学习和写作的精神,他的待人接物的态度,还有他那不屈不挠,爱恶分明的热烈的喜和憎,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最深的印象。他死也不放过的,是那些人民的敌人,自私的小人;他一再用爱来说服和感动的,是那些有错误的青年。他不相信天才,他不放纵浪漫的作风,他不会因为一时逞自己的高兴而使别人遭殃。他也不那么觉得自己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在人群中用爆炸般的诗语激起听众没有着落的激情。他只是一个诚诚恳恳的文艺工作者,不因为自己抽烟喝酒便把不吃烟酒的人当作庸才,也不因为自己能写文章便自以为是天地间少有的人物;他不讳言自己心境的寂寞,那时他独自躺在地上,没有人打扰他,除开他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海婴也躺在他的身边。他是一个人,优点远超出他的缺点的,值得人爱,值得人敬,值得人效法的,当他一朝离开了这个世界,引起我为什么生前不多亲近他的悔恨,就什么也不多想,只要我能做的事,我都尽力做了。
我们每天都去,那时遗体已经移到殡仪馆,无论什么琐碎的事都做,只要有人吩咐,只要我的心中想着这是为鲁迅先生做的,我们一点也不勉强,心甘情愿地如此,我想,对于任何一个人,我们都不会这样的。
所以,当一个人在文章里误会了我和B好像守堂的孝子般站在那里拉着灵幔,我们也并不以为忤。我还记得,当着千万个人来吊祭的余暇,我们正可以瞻仰遗容,自然地我们的呼吸就不平匀了,努力地忍着才使泪不流下来。
到了最后,我是被派定为抬棺人之一。除开我,记得还有鹿地、周文、沙汀、巴金、河清、烈文、天翼、胡风。棺木并不大,鲁迅先生的遗体也很轻,还有那个殡仪馆的专家的辅助,应该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当我放到肩上,我觉得是异常沉重,我的心也异常沉重。我极其小心地迈着步子,为了使鲁迅先生不再受一点人间的颠簸;也为了使我自己不会万一失足滑倒。尤其是走着石阶的时候,我们最慢,更稳,甚至于不想使他的头向下或是向上,保持他的平躺的姿势,走在前面的,慢慢地把手抬高起来。
这样,我们平稳地把他送进了柩车。
我们就走在柩车的左右。前后的人是多的,因为无法驱散,巡捕反倒来保护了。前前后后有那么多人,我相信,只有千分之一和他生前见过的,可是他们真心地哭着,唱着歌,缓缓地走着。
到了墓地,那具黑棺又上了我们的肩头。我们一直送到穴旁,有人等在那里,平稳地放入穴中。这时,天色苍茫,快要黑了,悲痛的,低沉的安息歌声,迟缓地在空中缭绕着,紧紧地束住我的心,当我低下身去,抓了一把土投向棺上,我的泪,简直是再也忍不住了,猛然间汹涌地溢出来。
从此以后我的肩上就总像负了一个重担,我时常提醒我自己,必须小心地迈步,走一条正路,不是为自己,为了和我一同负载重担的人,为了随在我们身后的比我们年青的人。
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