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华
瞿秋白同志被害后,因当时消息被封锁,报纸仅略作捕风捉影、语焉不详,甚至歪曲造谣的报道外,长期间,寂无声息。中国人民,尤其是党所领导的文艺界,得此噩耗后,怀着无限沉痛悲愤的心情,对秋白同志只能默默悼念而已。他的牺牲,信如鲁迅先生所说:“在文化上的损失,真是无可比喻。”
多年来,我总幻想着能到长汀做一次访问,但当年那只不过是痴人的梦想罢了。
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解放。
一九五一年夏,我参加了中央人民政府南方老根据地访问团,赴江西访问。我们的工作地区,是以瑞金为中心的赣东南几县,秋白同志就义地的长汀,却不在内。可是我依然去做了一次访问。
八月二十四日清晨,我乘一辆军用吉普,离开瑞金,沿着河谷一直向东,越过崇山峻岭,于早九时二十分,到达长汀。这原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福建苏维埃政府所在地。
车直抵长汀西街县人民政府。我们述明来意,县秘书立即邀来张仁福和刘玉堂两位同志。
张仁福是职业抬棺人,是当年亲殓秋白,替秋白抬棺人之一,现年五十八岁,住长汀西街。其他三个抬棺人,早已没有下落。刘玉堂是贫农,拾粪人,现年四十七岁,住距城约五里之黄田背村。这是现在能找到秋白就义时仅有的两位目击者。
长汀中学西,有一小公园,苏维埃时期名列宁公园,敌人占领后,改名中山公园。这是秋白就义时用“刑餐”的地方。
由此往西,距城约半里许,公路北有一座小山,名罗汉岭,岭并不高大。岭脚及山腰处,荒冢累累,气象森严。岭前有一小草坪,紧邻公路。这原为清末收容无依聋盲老人的养济院废址。现虽成草坪,但仍有屋基可辨。草坪正中,即秋白就义地。
由此往西,不及一里处,公路以北,丘陵起伏,名盘龙岗,为秋白墓穴所在地。遗骸今年七月由长汀县府起出,装入瓷坛内,放置县府。基仅剩一穴,黄土乱砖,堆积穴旁,土色甚新,宛如新近所掘者。
据张仁福说,秋白同志是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在长汀东南约九十里之水口,因众寡不敌,被国民党武平保安团长钟绍葵部所俘。被俘后,押至长汀,囚伪三十六师宋希濂司令部内(在西街当年福建省立第七中学)。当时居民不知被押者为何人。
同年六月十八日上午,将“囚人”押至中山公园用刑餐,园内虽未驻兵,但因囚人用刑餐,门禁森严,居民不准入内,故当时园中情况,毫无所知。隔墙闻有《国际歌》歌声。
当日上午约十时,刽子手将囚人押往刑场,未绑。囚人着小衫、短裤、鞋袜。仪态从容,行至罗汉岭前的靠山脚处草坪正中间,面对罗汉岭,盘足而坐。刽子手是宋希濂的卫士,用盒子枪从背后射击,一弹毙命。事后,居民见布告,始知被害人为瞿秋白同志。
被难后,露尸至午后四时左右,始有人送棺木一口,张仁福说,他亲自代为装殓,并抬至盘龙岗埋葬。
拾粪人刘玉堂说,他当日上午,同平常一样,进城拾粪。由西街经过时,正遇秋白就义。所述目击详情,与张仁福同。
最后,县秘书补充说,秋白同志被囚期间,在敌人法庭上说:“我一生献身革命,现在被俘,只有死而后已。我一个人倒下去,但是,千百万人民,会站起来,继续前进!……”
午后四时半,我们离开长汀。夕阳里,汽车徐徐驶过了秋白的就义地,直向瑞金驶去了。
罗汉岭慢慢儿留在身后,秋白的面影,浮现在我的心头,秋白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半生往事,均历历在目……
秋白,那是一九二二年吧,我们在莫斯科,你的肺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说你的一叶肺已经烂了,说你顶多能支持三两年。但你总不肯休息。讲课时,有时累得面色苍白,连气都接不上来了,但你还是诲人不倦地讲着。后来真不能支持了,就在莫斯科近郊高山疗养院疗养,我同素园几乎每星期日都去看你,你从来总是兴奋得忘了病,忘了一切,口若悬河地谈论着。你说苏联是一座琳琅满目的革命宝山,你要拼着你的病弱的生命,把革命的宝贝尽量运到祖国来……
你那时躺到床上,床头没有台灯,你就把吊灯拉到床头,拴到床架上,俯到枕上写文章。你说,病是要养的,可是书更要读,工作更要做,不能不做。因为当时资产阶级报纸大肆造谣,说什么“俄国布尔什维克主义即将崩溃”,正在这时候,你却扶病写了《共产主义的人间化》、《莫斯科的赤潮》等通讯,把苏联实况,介绍给追求光明的中国人民和全世界革命人民,替他们扫除了资产阶级报纸对苏联散布的迷雾,使他们知道了列宁所创建的苏维埃社会的真实情况。对全世界说来,这些热情洋溢的真实报道,正是“拨云雾而见青天”啊!
秋白,一九二三年初,你回国后,住在北京黄化门西妞妞房你的叔叔家里。我常去看你,有一次,我把我的第一篇译稿——契诃夫的独幕剧《蠢货》交给你,你看了就在你主编的党的机关刊物《新青年》季刊第二期上发表了。这给了我多大鼓励啊。你叫我多学习,多介绍,你说中国文艺田园太贫瘠了,教我做一个引水运肥的“农夫”。
我记得,你住的是一个跨院,有两小间房,外间靠门口的隔壁跟前,放着一张小风琴。你那时正在译《国际歌》,仔细斟酌好了一句,就在风琴上反复地自弹自唱,要使歌词能恰当地配合乐谱。你说《国际歌》当时已经有三种译文,可是没有一种译得像样,更谈不到能唱了。你要把它译得能唱,使它在中国人民口头上传播开去。最令我敬佩的是外文“国际”一词,在外文是那么长的一串音节,而在汉语却只有“国际”两个音,这怎么能使它配上原谱呢?你说这个字在西欧各种文字都是同音,是国际语,所以汉语也应该相同。你采用了音译“英特纳雄纳尔”,解决了这一难题。并且认为这样在唱时可和各国之音一致,使中国劳动人民和全世界无产阶级,得以同声相应,收万口同声,情感交融之效。在译作时,你是这样深刻地思考、处理问题的啊。你不但是中国人民杰出的战士,而且是杰出的人才。你记得吗?一九二二年中国春节时,你在莫斯科东方大学俱乐部参加演出的那一个独幕趣剧,连苏联同志对你演的角色,都大为惊叹不已!
本来,你回北京后,由李大钊同志介绍,请你到北京大学俄国文学系教俄国文学史,可是反动的北大教务长顾某,把门关得紧紧的,始终不发聘书。过了一个时期,你等不着,就到上海去了……在上海大学担任社会学系主任。
秋白,我在学习俄语过程中,常把遇到的困难,特别是原意懂而中文难于表达得恰当的那些词句,向你请教。有一次,我随便提到契诃夫剧本中两个人物吵嘴时那样最普通的例子,如:“Бидалимы”,我照直译为“我们见过的”,你改为“我们见识过的”。这些小节,将近四十年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加一个字,显得多么活现!你后来把极艰深枯燥的哲学论文,译得那么细腻、委婉、动人!诚如鲁迅先生所称赞的,“信而且达,并世无两”。马列主义的文艺理论文章,仗着你那生花之笔,在中国广大读者的心中生根、开花了。
那是一九二四年吧,你在上海,我把我的译稿——契诃夫的《三姊妹》寄给你看,你看后,改了一些地方,交给郑振铎,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出版了。那时你写信说你完全用药养着命,在极端艰险条件下,从事革命工作。我每逢写信向你请教时,每个问题你都作详细的解答,有时甚至是长篇大论地阐述。
一九二七年,中国大革命失败后,我出走莫斯科,不久你也到了那里。旧地逢故人,万感交集,真不知话从哪里说起!一天傍晚,我们在大教堂附近的莫斯科河畔散步,你谈到我走后武汉各方面的情况……王一飞同志被害了,罗觉(一农)同志被害了……最后你谈到中国极需要苏联的文艺作品与文艺理论的介绍,你教我专力在这方面工作。你说应当把介绍苏联革命文艺作品与文艺理论工作,当作庄严的革命的政治任务来完成,因为这是革命的需要,是政治的远见,而不是偏爱啊。
一九二九年,有一次,我从列宁格勒到了莫斯科,临走前,到你住的地方——留克斯饭店看你。你总是像从来那样昂奋,那样忘我地为中国人民、中国革命打算。你谈笑风生,热情洋溢地谈起文艺大众化问题,谈得使我差点儿误了火车。
是一九二九年深秋吧,你回国前,最后一次到了列宁格勒,在我家里畅叙半日,不意那次相会,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的会见!
你回国后,直到一九三三年我回国以前,这期间,在反动派对苏联封锁的情况下,你同鲁迅先生想尽方法,经常往列宁格勒给我寄书刊。其中有你们办的半公开或不公开的刊物,如《文学导报》、《十字街头》、《文学月报》、《前哨》等等。我在那些刊物上辨出了你在白色恐怖下,用宋阳、易嘉、范易嘉等等笔名,写出的火焰般的、战斗的文艺作品、文艺理论和批评文章。
那时我也不断寄些苏联的书报,托鲁迅先生转给你,有时为防特务没收,每种寄双份,甚至寄三份,分批寄,或经西欧转寄。用尽心思,要逃过反动派的没收,把苏联的革命书刊寄到你手里。记得有一次,你收到革拉特科夫的长篇《新土地》时,很快就译了出来,并且写信说:“这书已译好,交商务印行,出版时,我要写一篇序文印在书前,这序文只有五个大字,就是:‘并非乌托邦’”。谁知你无限心血凝成的这部译稿,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上海抗日战争中,竟被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战火烧毁了。现在仅剩你遗稿中的第一章的几页残稿。秋白,你的译稿被烧毁了,但是,你替中国革命打算的一颗赤心,任何侵略者的烈火都烧不毁的!你理想中的“新土地”,而且为了这“新土地”,你终于慷慨以身殉职的,这“新土地”啊,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一九四九年,终于在中国出现了!
一九三一年秋,我在列宁格勒利用暑假,译完了《铁流》的附录部分,没有工夫再将该书最主要的一篇长序译出来。鲁迅先生又急着将书出版,于是就请你在那“岩石似的重压之下”,将那篇序文译了出来。鲁迅先生当时往列宁格勒写信说:“《铁流》长序,在此已另请人译,那人你是认识的。”但始终却没料到就是你!那真是作者之幸,译者之幸,中国广大读者之幸啊!那译文,直到现在仍是中国翻译史上空前的译笔了。鲁迅先生满怀喜出望外的心情,在《〈铁流〉编校后记》中说:
没有木刻插图还不要紧,而缺乏一篇好好的序文,却实在觉得有些缺憾。幸而,史铁儿竟特地为了这译本而将涅拉陀夫的那篇翻译出来了,将近二万言,确是一篇极重要的文字。读者倘将这和附在卷末的《我怎么写铁流的》都仔细地研读几回,则不但对于本书的理解,就是对于创作,批评理论的理解,也都有很大的帮助的。
接着又说:
在现状之下,很不容易出一本较好的书,这书虽然仅仅是一种翻译小说,但却是尽三人的微力而成——译的译,补的补,校的校,而又没有一个是存着借此来自己消闲,或乘机哄骗读者的意思的。
秋白,在那大夜弥天的黑暗时代,你用烈火一般的热情,来鼓舞对苏联革命文学的介绍。当《毁灭》出版时,你给鲁迅写信说:
你译的《毁灭》出版,当然是中国文艺生活里面的极可纪念的事迹。翻译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名著,并且有系统的介绍给中国读者(尤其是苏联的名著,因为它们能够把伟大的“十月”,国内战争,五年计划的“英雄”,经过具体的形象,经过艺术的照耀,而贡献给读者),——这是中国普洛文学者的重要任务之一。虽然现在做这件事的,差不多完全只是你和Z同志的努力;可是,谁能够说:这是私人的事情?!谁?!《毁灭》、《铁流》等等的出版,应当认为一切中国革命文学家的责任。每一个革命的文学战线上的战士,每一个革命的读者,应当庆祝这一个胜利,虽然这还只是小小的胜利。
秋白,当年你为什么这样重视这两部书呢?从你的文章中看来,是大有深意存焉的。你在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写的《满洲的毁灭》一文中,谈到法捷耶夫的《毁灭》时说,苏联当国内战争的时候,东西伯利亚被日本及俄国白党军队占领着,莱奋生等的游击队,领导着巨大的战斗,消灭了日本占领军,击退了十四个帝国主义国家的军队,消灭了数不清的白党将军。你写这篇论文的时候,正是日本帝国主义强盗蹂躏着咱们的东北。正是法帝国主义军队开进咱们云南、广西的时候,尤其是正当英、美、法、日、德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所谓研究委员会将要来到中国“调查”的时候,当时中国读者读了法捷耶夫的《毁灭》,正会如你所说的:
中国的“莱奋生”已经产生,还在产生着……这几万万人是在战斗着,是在改造着,他们要成为新的坚强的人,他们是顶天立地的人……毁灭的可并不是满洲,而是一切种种的猎人,一切种种的猎狗!
也就在那时,你又写了一篇《铁流在巴黎》,在该文的结语中说:
历史往那一方面走着,那一种形式的生活是始终要胜利的,什么是始终要毁灭的——“万劫不复”的。
这种将要“万劫不复”的东西,在自己灭亡的前夜,才要拼命的造谣,拼命的“宣传”。他们还企图用几万万几十万万人的血,去挽回那挽回不了的命运——用帝国主义的大屠杀的战争,来维持自己的狗命。可是,回答这种造谣宣传和屠杀战争的,将要是全世界的“铁流”——铁洋的飓风。
你当年所断言的这“铁洋的飓风”,三十年后,正要在全世界腾空而起了。
秋白,一九三四年二月七日的午后,我到了上海,到了当时不公开的鲁迅先生的寓所。晚饭后,鲁迅先生把我引到三楼楼梯跟前的一个房间里。那房间虽不很大,但却极整洁。后墙有一个窗子,靠窗有一张条桌,桌子铺着雪白的桌布。桌上放着削好了的铅笔、毛笔、墨盒、信封、拍纸簿等等。桌前放着一张靠椅。靠后墙放着一张单人床。鲁迅先生站定之后,从容而低沉地说:“这是秋白逃难住的房间,一切布置照旧,你就住在这里吧……”说毕,我们就又回到二楼鲁迅先生的书房兼作卧室的房间里。我坐在桌头的藤躺椅上,鲁迅先生坐在桌前的转椅上。鲁迅先生一面回忆着,一面用同样低沉的音调说:“……那是秋白逃难住的房间。他不断受猎犬追逐、缉捕,到处迁居。有时甚至一日数迁。有时被追逐到走投无路时,就跳上野鸡汽车,兜几个圈子,把猎犬甩掉,再下来步行。有时到最危险的关头,就逃到这里,住在你住的那个房间里……他等你等了很久,等不着你来,你来了,他走了,到那边去了……”他习惯成自然地随口说出了平时习用的暗语“那边”两个字之后,才悟到这是在家里说的,于是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到苏区去了。”停顿了一下,又重复着说:你来了,他走了……我只感到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口里却吐不出半个字来。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凝视着鲁迅先生的沉思的面孔,心里想着:“先生,你用自己的生命,在最危险的情况下,来庇护一个党的负责同志!……”
这样的比骨肉之亲还亲的阶级感情,天地间有什么暴力能够摧毁呢!
秋白,你走了,鲁迅先生一直在念念不忘地关切着。别后整一年了,鲁迅先生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六日来信还说:“它嫂平安,惟它兄仆仆道途,不知身体如何耳。”
秋白,你被害后,鲁迅先生在无言的悲痛之余,用“诸夏怀霜社”来替你编印《海上述林》。怀着“纸墨更寿于金石”的心情,用这来纪念你。这是“对于先驱者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诸夏”是中国人民;“霜”是“秋白”。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七日鲁迅先生来信说:“它兄集上卷已在装订,不久可成,曾见样本,颇好,倘其生存,见之当亦高兴,而今竟已归土,哀哉。”“它兄集”,即《海上述林》。
但是,秋白,你虽然被杀害,虽然“竟已归土”,可是你用自己的生命开辟的“新土地”已经出现了。这“新土地”上开遍了令世界亿万人羡慕的中国人民胜利的奇花。这是宇宙间最美丽的幸福的宝花。这是你和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灌溉出来的鲜花,它将更庄严而绚烂地开遍全世界!
秋白,这正是三十年前你满怀信心地所要大书特书的:“并非乌托邦”啊!
一九五一年九月,于瑞金
一九六一年十月改写
一九八〇年春,改写于从化温泉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