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平
友谊中有共同的思想基础,感情相通,初交就如鱼水相得,这种美好境界,人们通常称道是“一见如故”,我在鲁迅和瞿秋白同志的身上深深体会到这四个字的精髓。鲁迅和瞿秋白一开始相见就真像鱼遇着水,融洽自然。我还记得:那一个清晨,秋白同志、杨之华大姐和他们的房东谢澹如一起来到。先是泛谈一切,但是由于在潜伏的生活里有共同的思想基础,彼此一开始就带着革命的不可屈伏的心怀,显出在党的光辉照耀下的无比信心。眼看着他们称心如意地描述彼此的心情和对革命事业的忠诚,觉得这“一见如故”的形容语包含着对革命事业的亲密感。
革命像水,人时刻不能离开水而生活,所以对腐朽的东西需要用水来冲洗。革命又像水的普遍存在,只要人们不怕烦难去寻求。秋白代表了革命。革命正是鲁迅寤寐以求的,一旦遇到了,其无限欢愉之情,就是在旁边的人也分享着一份感受,因为革命并不吝惜给予每一个爱护革命的人。
这时候鲁迅有些苦闷,就是周围有那么些混浊,需要澄清:硬译和文学的阶级性哪,第三种人哪,挂着革命招牌的人哪,等等,不一而足。他们交换了意见,用一个鲁迅习用的符号或别的名义发表了。这是革命的号声,本来无分彼此的。
党了解鲁迅,秋白同志了解鲁迅。作为旧知识分子不断分析解剖自己严于对人的鲁迅,是党所需要的。秋白代表了党的精神,对鲁迅分析,批评,鼓励,写成《〈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的精辟论断,以告世人。在动笔之前,秋白同志曾不断向鲁迅探讨研究,分析鲁迅的代表时代的前后变化,广泛披览他的作品,当面询问经过。秋白同志是怎样严肃地对待这个论断!写出之后,鲁迅读了,心折不已。“只是说得太好了,应该坏的地方也多提起些。”这是鲁迅的感动的话,也是党给予鲁迅的鼓励。“党了解我,知道我”,鲁迅这样想。
秋白同志那样深刻地了解鲁迅,不是偶然的。他出身于常州旧家庭,就是俗所谓书香子弟。背叛了这个阶级,走向革命,也就是人们批评鲁迅的“二臣”,鲁迅自题书名的“二心”。他们心心相印的是这颗叛逆的心,无比伟大的心。秋白同志住在三层阁楼上,或屈居亭子间里,终日看不见阳光照临,这对他的长期肺病是不适宜的。杨大姐经常为这而操心,到我家住下的时候,也曾提及这情况,希望秋白同志有机会多呼吸些新鲜空气。这原是人情之常的关怀同志健康的应有态度;但秋白同志的答复却超乎常人。他说:“我在这种地方还能做点工作,总比牢狱好些。”他就是最能退一步想而具有“坦荡荡”的心怀的人。其实,这就是革命抱负,有无限高贵品质的人都如此的。自己哪怕冒着生命的危险,一想到为着革命还能做点工作,就什么也在其次了。到真不能工作的瞬间,也大无畏地把苦难承担下来,经得起考验,视死如归。这都是那种贯注一切的精神所感召。
革命离不开人情味,每于晚饭之余,秋白同志会轻松地谈到他和杨大姐的恋爱经过,谈到他爱护杨大姐的女儿就同自己亲娘对女儿一样的心情,又由此而对鲁迅“怜子如何不丈夫”的心怀深加体会;起着共鸣。有一回特地托人向百货公司买来英国制的构筑匣(俄文名Конструктор,是儿童教育玩具,即一匣器材,用以构成模型),内装涂有红绿漆的美丽器材零件一大盒,这原是启发小孩智慧的。他预想到革命后技术的需要,小孩应该有技术知识的教育,他又在盒盖上写明某个零件有几件,共几种,等等,都很详尽。又料到自己随时会有不测,说“留个纪念,让他大起来也知道有个何先生。(“何先生”是他来我家的称呼)”可惜这盒盖已遗失,零件还有若干存在上海纪念馆,作为秋白同志爱护儿童的礼物的实证。
秋白同志对革命的无限忠诚,对人类的无比爱护,对敌人的不容情的掊击,对同志的关怀热爱,不是我的拙笔所能写出一二的。当这光明普照大地,还余一小撮帝国主义分子未消灭的时候,每听到《国际歌》的歌声,就不由得深深忆起秋白同志所日常低徊再三爱唱的这个声音,它犹在耳边缭绕,似呼唤人们继续奋斗前进。
(原载《语言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