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学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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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荀子和“性恶论”

从孔子到孟子这一路下来都是强调“性善论”,认为人性是善的。但荀子相反,认为人性本来就是恶的,主张“性恶论”。荀子,姓荀名况,当时人就尊称他为荀卿。“卿”是高官的称呼,因为他三任祭酒,是真正当过大官的人。荀子是战国末期赵国人,可以说是先秦儒家的最后一位大师,比孟子晚一点。在《荀子》一书中提到,他二十岁左右就已经在燕国从事政治活动,反对燕王哙把王位禅让给宰相子之。荀子游说失败后离开燕国,以后有二十多年的行踪不清楚,没有记载。《史记》记录的都是荀子五十岁以后的事。他也游学到了齐国的稷下学宫。当时各诸侯国的名士聚集于此,齐国尊他们为列大夫。大夫在当时是一个很高的官位了,相当于现在的部长。列大夫就是副部级待遇,享受非常优厚的政治和生活待遇。这些人在那里著书立说,讽刺当时的社会政治。荀子去了以后,对当时诸学派都有批评。《荀子》中收了一篇文章,叫《非十二子》。“非”就是批评的意思,批评了当时十二个学派。战国时很多学派没有著作留下来,他们的思想从这篇文章可以了解一个大概。荀子认为这些人都是“非先王之法”,毁坏了先王的传统。先王是指尧、舜、禹三代。到了齐襄王时,荀子的名声已经非常大了。据《史记》记载,在稷下学宫里,荀子“最为老师,三为祭酒”。祭酒就是这些学者的头,他三度担任了祭酒。但到齐襄王死后,新国王不怎么在乎他,所以他有点郁郁不得志。此时秦国正在崛起,就请他入秦。他到了秦国以后,也没有下车伊始就发议论。他做了很多社会调查,对秦国的政治、军事、民情风俗以及自然地形等等,都进行了考察。然后,建议秦昭王重用儒士,“力术止,仁术行”。什么意思呢?就是你要统一天下,不要靠暴力,停止使用暴力,而行仁政。秦昭王虽然口头上说好,但实际上他正忙于统一天下的战争,根本不会用到荀子这些建议。荀子眼看自己这套政治主张在秦国不可能得到采用,就离开了。

战国的这些名士所以能够流芳百世到今天,自有他道理的。他们每个人都是为了理想,到一个国家去。不管待遇如何,要推行的是自己的理想、政治主张。你不肯用我的政治主张,我就走。不像现在的知识分子,是否采纳我的主张没关系。只要给我官做,有钱给我用,我今天可以这么说,明天倒过来又可以那样说。只要有名有利,思想不重要,理想不重要,政治主张不重要。所以我说中国士大夫的传统中断了,没有了,都变成工具了。我们现在讲的“理性主义”,其实是马克斯·韦伯所谓的“工具理性”。你以为自己理性,那是工具层面上的理性,做人一点不理性。

荀子离开秦国以后,继续在各诸侯国之间游历,最后转到楚国。当时,楚国刚刚占领兰陵,春申君就请他出任兰陵令,做一个地方长官。等到春申君一死,荀子又失势了,没有后台老板了。这也是中国的传统。一个士大夫再有本事,想得到重用,施展才能,一定要有个后台老板。后台老板没有了,你有再好的主张,再精彩的思想,都只能郁郁不得志。所以贤臣一定要碰到明君,君臣合力,国家才会强盛起来。只有明君,没有贤臣也不行,孤掌难鸣。这就是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荀子郁郁不得志,但那时候年纪也大了,走不动了,就在兰陵这个地方退休,住下来了。很有趣,庄子、孟子都是这样,游说了一生,到老了走不动了,开始著书立说。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很少坐下来真正做学问的。都希望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才能,为君主所用。荀子也逃不脱这个模式。荀子在兰陵著书数万言而终。

荀子名气大,是得力于他的两个学生,一个韩非,一个李斯。韩非是法家集大成者。李斯帮助秦始皇实现了中国的统一,是法家的实践者,政治家。但后来荀子在历史上被人骂,也是因为这两个学生。你带出这么两个学生来!所以后期儒家很多不承认荀子是儒家。《史记》记载,李斯“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当时这些大师的学问是多方面的,学生不一定全部学,可能只学某一方面。李斯主要是跟着荀子学帝王之术,也就是政治学,怎么辅助帝王统治天下的道理。学了以后用,帮助秦始皇实现了中国的统一。你不得不佩服荀子帝王之术的厉害。北宋的苏东坡在《荀卿论》中讲“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这个评价是蛮公允的。其实,如果我们仔细认真读过《荀子》整本书的话,会发现他思想的主要方面还是讲仁义礼乐,还是孔子的嫡传。当然他也讲到帝王之术,李斯是发挥了这一面。所以苏东坡就说,李斯是“以其学乱天下”。老师和学生还是有区别的。

荀子思想的中心是“性恶论”。他认为,人与生俱来就是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如果欲望得不到满足就要争,因此人性生来是恶的。为什么会有善人呢?“其善者,伪也”。现在很多人解释这个“伪”字,是假的意思。你们不要上当,这个伪字根本不是假的意思。不是说人性善的一面就是假的,假惺惺装出来的,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伪”字是说人的善不是先天的,是经过改造以后变成的,是人为造出来的。所以这个善也是善,不是假善,不过是后来教化的结果。“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一个人生下来,性就是恶的,那就没有办法了吗?人人都是坏人吗?不是这么回事,是可以“化”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可以改造的。虽然荀子这个学派在中国似乎一直不入主流,但其实根深蒂固地进入了统治者的思想,也包括你们很多企业家的思想,都认为人性是恶的,人性是贪的。因为前提是人性恶,才会需要法律制度、管理制度嘛。人性如果都是善的,天生都会做好事,都会谦让别人,都讲仁义,要那么多管理制度,要那么多法律干吗?因为欲望得不到满足就要争,争就乱。怎么才能不乱?那就必须要有圣王统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去领导老百姓,用礼法去规范他们。法家思想就是这么起源的。

荀子思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他的社会观。他的社会观比西方社会学思想进步得多,也早得多,非常完整。他提出“明分使群”。先强调了“群”的重要性,“群”是指社会,也就是强调人类社会性的重要。他说,人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但是又能支配自然界,“使役万物”,关键就在于人有着与自然界其他生物不同的特点。人之所以为人者,人之异于禽兽者,就是人能群,而动物不能群。这个群是指社会,不是指牛羊成群的群。牛羊也可以成群,但那个是乌合在一起的群。荀子他这个群则是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群,就是有一个社会结构的群体。人类的社会组织,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呢?“人何以能群,曰分。”分,就是等级,就是分工。那么,怎么确立这个等级,确立这个分工呢?准则是什么呢?荀子的回答是“礼义”二字:“分何以能行,曰义”。这个义的本意是“宜”,合宜,合适。就是做你该做的事,做你这个等级该做的事。你比老板高明,但是他是老板,你不要越过他去指挥。你是老板,但我比你高明,你要这么做,我偏要那么做,那么这个企业就乱了。他又说,“分莫大于礼”,这个礼就是义的固定形式,有形的,抓得住的东西。到底义是什么?有时候不清楚。我在这个社会等级上,做我这个等级的事,边际在哪里呢?礼给你规定了这个边际。由此可见,荀子是继承了孔子儒家学说的。不能说只有思孟学派、孟子的儒才是儒,荀子就不是儒了。他当然是儒。

荀子又认为,对不同等级的人,应该给予不同的政治待遇。“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对社会精英才可以用礼义去节制他们的行为。对庶人百姓,跟他们讲礼义没用,必须以法律制度约束。荀子认为贯穿着这种森严的等级的“分”,是“不齐之齐,不平之平”。虽然是不平等,但它是一种不平等的平等。这对我们蛮有启发的。平等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机会的平等,一种是待遇的平等。我们过去讲得太多的是待遇的平等。造原子弹的要跟卖茶叶蛋一样待遇。小学毕业去做工人农民,要跟人家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专家学者一样待遇,否则就是不平等、不公平。我们很少讲机会的平等。现在机会很难说有平等的。一个农家子弟,生在穷乡僻壤。可能我的智商和能力并不比你一个高干子弟差,但是高干子弟生下来哪怕是一个白痴,这一辈子也有保证了。我一个生在山沟里的穷孩子,向上发展的机会就很难。改革开放前,你如果是农村户口,世世代代就只能种地。在某种程度上,现在相比起来更难。以前农家子弟书读得好考上大学,还能有前途。那时候,大学学费很低,经济困难还有人民助学金。读师范院校不用钱,吃住都免费。现在大学学费都要上万一年的,你说有几个农村孩子能负担这笔学费?机会是不平等的,然而待遇要强调平等,麻烦就来了。要么是讲平等,没有效率了;要么是讲效率,没有平等了。所以他这里讲的不齐之齐,不平之平,给我们一个启发,要机会平等。每个人都可以平等竞争,你有本事就去竞争。竞争会产生不同的结果。有些人投入大,有些人天赋好,当然他应该比投入少的,比懒汉、傻瓜享受得多,待遇不一样。我们没有讲清楚,所以现在才会产生仇富心理。所以荀子的这个讲法,不能说他错。荀子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先秦儒家的最后一个大师,也是先秦法家理论的奠基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