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的绝路,我真是进退两难。想着就在半个多月前,由刘民壮带领的考察队,还在猴子石西北边的反湾梁的森林中,找到过野人的踪迹,并灌制了脚印的石膏模型。我只好铤而走险,开始用土铳的枪托,不断向前方一个接一个地砸起了脚窝窝。
为了闯过白水漂山崖上的3公里冰雪地带,我用土铳的枪托共砸出了几百个脚窝窝,才于下午4点多钟走到白水漂西边一个叫凉风垭的山口。然后,开始沿着十里筲箕淌北沿的向阳山坡继续西行。两小时以后,我走进了一片怪石嶙峋、浓雾弥漫的神秘的山坳地带——锯齿岩。这是个由喀斯特地貌组成的石林地带。这些形态各异,使人身临其境就可以感受到神农架的远古洪荒和苍凉冷峻的石林,是高山裸露的山岩经过亿万年的风雨剥蚀,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的杰作。
从锯齿岩走到位于西边山嘴的鸦子石客栈,还有十公里路。看着天色已晚,人的体力已经透支,我只好决定就地宿营。我到锯齿岩的石林中搜寻一番,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雪的山崖根,然后用匕首砍了一大堆箭竹。很快在山崖根下筑起了一个睡窝,并从箭竹林里搜集来一些生火用的枯死的竹枝。在四处的积雪深达半米的山崖跟下,我学着生活在北极地区的爱斯基摩人在冰天雪地挖雪洞过夜的经验,在山崖根的外围插上一些竹子,然后用冻雪紧挨竹子垒起了一道一米多高的挡风墙。当黑夜降临,高空的寒流汇合着呼啸的林涛,鬼哭狼嚎般地向我的生命发着淫威时,我在自己的野人窝里已经燃起了一小堆救命的篝火……
我的野人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第二天早晨,我用一小堆干枯的竹子点燃篝火,用一只小钢精锅融化雪水烧了一水壶开水,咀嚼一些牛肉干羊肉干,吃两片压缩饼干,就算解决了早餐。然后,我把锯齿岩当作了我进山后的第一个大本营,穿着翻毛绵羊皮衣,背上土铳,带上干粮,每天从宿营地出发,到锯齿岩山脊北坡的原始森林中穿插。
森林是谜的海洋,要想走进森林而不迷路,要到一个从未涉足过的无人区考察,我首先沿着锯齿岩延伸到西边的山脊线,攀爬到附近最高的一座海拔2900多米的山峰猴子石,开始观察周围的地形。我站在猴子石的高山之巅,认真研究着北边的山脉、沟壑的走向,以弄清周围的地理环境。并把眼前纵横交错的山脉、山脊、沟壑默默地记在心里。观察在周围的崇山峻岭中,哪里是原始森林,哪里是开阔的高山草甸和茂密的竹海,哪里可能有洞穴、石窟,以及穿越这些地方大概需要多少时间,然后就在心中订立着自己的探险计划。
20
隆冬的高山,到处都是一片惨淡萧瑟的景象。猴子石的北坡,在错综复杂的深山峡谷中,是一大片由巴山冷杉纯林、林下灌木和箭竹组成的原始森林。北坡日照少,气温低,一走进北坡的林海雪原中,就会令人顿觉阴气袭人,寒冷异常。而与北坡相反,由于猴子石的南坡四季向阳,气候暖和,又属高山的缓坡地带,山坡上除了稀稀拉拉地散生着一些巴山冷杉和杜鹃灌木丛,那些白雪皑皑的空旷的山坡,都是由野古草构成的高山草甸。猴子石东南边的山脚下,有一条流水潺潺的高山洼地——筲箕淌。那条温驯的高山小溪流,是注入长江三峡巴东段的小支流——神农溪的发源地。筲箕淌位于万山丛中,因这里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加上四周都是猛兽出没的原始森林,在神农架尚未开发的1960年以前,湖北省恩施州,为了利用这片犹如西伯利亚的荒无人烟的地方,曾将一批接受改造的右派分子和劳改服刑人员集中到这里,办过甜菜种植基地和食糖加工厂。20多年过去,那些被改造的右派分子和劳改服刑人员早已不知去向,但他们在筲箕淌高山草甸种植过甜菜的梯田仍历历在目。
筲箕淌的东南方,是一条蜿蜒二百多公里,直通万里长江的神农溪峡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千山万壑的锦缎般的山岚雾霭,蕴育成了波澜壮阔的云海。汹涌的云雾犹如溃堤的洪峰,通过猴子石东边的锯齿岩、凉风垭、巴东垭三个属南北气流通道的巨大的山壑,不断朝着山脊线北边的阴峪河峡谷倾注。随着漫天的大雾在我的眼前汹涌弥漫,我孤独的身影和先前一览无余的远近的山景,顿时都陷入了迷茫的浓雾中。
对即将考察的区域的地理环境有了大致了解,要到山深林密、人迹罕至、地形极其复杂的林海中去寻觅野人的踪影,这无疑犹如下五洋捉鳖。我每到一地,就是首先把宿营地当作我的生命的港湾。把广袤的群山和浩瀚的森林都当作险恶的大海。而把与我的栖身地紧密相连的进山的线路,容易记住的山崖、山凹、山坡,当作找回我的生命港湾的航线。每天到森林的大海中望眼欲穿地搜寻野人的身影。
孤身一人走进古木参天、阴暗凄冷的峡谷深处探险,从人的脆弱的心脏里总会生出莫明的焦躁和恐惧感。但这些人迹罕至处,往往又是最迷惑人心,野人最可能有出没的去处。而一进入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山崖地带,我的精神异常紧张,更是望眼欲穿地寻觅野人的身影,我提心吊胆地走着每一步路,眼睛还要不断留意哪里可能有洞穴,哪里可能突然会闪出一个令我惊喜或者令我恐慌的珍禽异兽。
有山崖的地方就有绝壁,有断崖,有沟壑,也可能有洞穴。为了每天都能安全回到宿营地,我不能太贪心——因为在山深林密、沟壑纵横、怪石嶙峋的山崖地带穿插,即使没有浓云迷雾,也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为了安全,我随手砍一些箭竹和小树枝,顺手摆放在我穿插的线路上,以作为我找回宿营地的路标。
在阴坡的一些沟谷地带,积雪深不可测。为了搜寻野人,我在一条条山谷里和原始森林中,不断像扫描一样反复地穿插。当我消耗了大量的体能,休息时,我会找一个隐蔽地的地方,坐到山岩上或大树的枝桠上,静静地观察周围的动静。
猴子石北坡的反湾梁,是从东西走向的神农架山脊线上,朝北延伸出去的一条长约六七十公里的高山峻岭。反湾梁的西侧属林区东溪流域的猪拱坪无人区,东侧属林区板仓公社境内的百里阴峪河大峡谷。虽然由刘民壮带领的甘明华、李孜、袁裕豪、王承忠等考察队员,就在不到一个月前,还在反湾梁一带找到过大量野人的脚印,但在反湾梁的两侧有大大小小数十条山谷沟壑,他们究竟是在那条山谷里找到野人踪迹的,我却无法得知。我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每天看准一条山谷或者一片森林,在山中苦苦地搜寻。
21
1980年1月18日,我进入反湾梁东侧的密林深处后的第七天。一当个跨越山涧的40厘米长的野人大脚印,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的感觉已不是惊喜,而是恐慌。看着一行巨大的人型动物的脚印,每向前迈出一步,步幅都在140至150厘米之间。想象着这个留下巨大脚印的人型动物,身高应该在250厘米左右。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向前跟踪了约一公里。当我看见这个庞然大物般的野人的足迹,最后消失在一道陡峻的悬崖峭壁上以后,看一眼雪地上的巨大的脚印,我已感到了自己力量的渺小。
由于身体已十分虚弱,我勉强追到野人逃遁的山崖边一看,不觉一阵头晕目眩。要继续沿着野人的踪迹跟踪追击下去,只会是凶多吉少。因为在冰雪覆盖的悬崖上,只要自己稍一失足,人就可能摔下百丈深渊。
1月22日,我在野人的踪迹最后消失的山崖附近,守候了几天,毫无结果,这才返回宿营地。在与世隔绝的孤独中,神经都似乎变得有些麻木起来。因身体虚弱,偶尔感觉到精神有些恍惚,似乎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住了我的生命。出于无奈,我只得决定翻越猴子石山脊线,找到西边的鸭子石客栈休整几天。走到了半山腰的公路边,在皑皑白雪中,我正漫不经心地朝着西边的鸭子石山嘴走着。突然间,一行由食肉目动物留下的趾行型的新鲜的足迹链,在被积雪覆盖着的公路的边沿,掀起了一行深深的雪浪。看着这一行食肉目动物的踪迹,不但是与我同一个方向,一直在朝着西边的鸭子石山嘴方向走去,而且似乎是刚刚才从我的前边走过的。此时,对于长期置身于孤独中,因精神的压抑,已神情恍惚的我来说,不管走在前边的是什么猛兽,我似乎都已不在乎。在远古、洪荒、原始、神秘,充满凄冷气息的神农架高山的冰雪世界,能看见一个和我一样有生命力的高级动物,不管它对我有没有威胁,从我心里生出来的感受都已不是恐惧,而是些许的兴奋与欣慰。
路面上厚厚的冻雪,制约了人行走的速度。从这一行足迹链上不时滴落下来的斑斑血迹上看,这个走在我前边的野生动物,此时也是行走得十分艰难。因为食肉目动物的脚下,没有有蹄目动物脚下的坚硬的蹄,更没有人类可以保护足部的靴。它们长着肉垫的趾行型的足,虽然因柔软行走起来轻捷无声,却容易被冰凌刺破足底的肉垫,因此它现在行走得比我还慢。不到20分钟功夫,在前边一个大拐弯处,我终于看见了它的身影,那是一只毛发蓬松的灰蒙蒙的老灰狼。它正在离我约四五十米的一个弯道上,两腿一瘸一瘸地行进着。
因为它毕竟是狼,即使我没有发出多大响声,也可能用眼的余光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就朝着路基的上沿一个纵跳,立到山坡上回头打量起了我。我见它此时可能跟我一样的疲惫,一样的饥渴,甚至一样的艰辛,我已不忍朝它吼叫一声把它驱走。它呢,不知是出于对我的好奇,还是疑惑,还是因饥饿难挡倾慕我的骨肉,不遮也不掩地立在那里,就一直用冷峻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它似有向我发威的雄心,却又像力不可支已缺乏了狼的凶残,久久下不了猎杀我的决心。它打量一阵我的怪物似的模样,转而扭过头,拖着蓬松的尾巴,仍是一瘸一瘸毫无声息地走进一片森林中去了。一只因弄伤了脚,兴许是一只老弱病残的大灰狼,就这样渐渐地从我的视线里又消失了。它走了,山坡上留下了一大串耀眼的雪浪。我凄冷的心里又投来了一片孤独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