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完,冲到他的面前,拉起他的手,两人也顾不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水蛇,就只顾逃命地跳到了水潭中。因全身哆嗦,手脚冻僵,一道仅一米多高的陡坎似乎牢牢地挡住了我们的求生之路。我们一次次朝水潭边的陡坎攀爬、冲锋,又一次次地倒在了水中。在人已感到生的希望十分渺茫的绝望中,在死亡的意识已频频在脑海里闪现的时候,比我年轻六岁的助手黄泽惠,像从死亡前的痛苦中爆发出了一种超凡的求生的本能,只见他突然从水中向上一蹿。哇——我看见他竟然牢牢地抓住了陡坎上的岩石。他的这一挣扎,也像一下子拨亮了我的快要熄灭的生命灯火。我一咬牙,在精疲力竭中,胡乱地用肩将他往上托了一下,使同伴爬上了岩石。接着他也将我拖了上去。才使我们终于没有成为这个阴河洞的冤死鬼。在大难不死侥幸逃生后,由于心里太激动,我们俩一边在漆黑的洞穴中拼命地往外走,一边淌着眼泪,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一首朝鲜的电影歌曲:
“阿妈妮!阿妈妮!为祖国就要离开你,我要到那三八线上,参军去杀敌,你听那炮声飞扬,怎能让敌人欺负你,再见吧!我的阿妈妮,胜利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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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接受了一次死亡的洗礼,走出洞外,看见天空中的太阳,看见洒满山坡的阳光,从我的心的深处,一下子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太阳对于生命的亲切感。人的生命置身于地狱般的石窟中,的确就像已被饿虎盯上了的一只可怜的羔羊,那是随时都有死的危险的。但为了满足我的如烈火燃烧般的探索的欲望,我又不得不一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次次钻进那些充满了诱惑力的洞穴中去。
深山有在夏天能冻死人的阴河洞、冰冻,也有能在冬天能热死人的硝洞。山民们知道,被称作龙骨的各类动物化石是中药材。他们也爱寻找深山洞穴,以挖龙骨卖钱。我和黄泽惠跋山涉水翻越大关山,到达巫溪县新华公社后,打听到了十几个有龙骨的深山石窟。一天,我请当地一个放牛的老人当向导,在深山里找到了一个硝洞。听说洞中有许多人骨头,我心想:“这些人骨头会不会是野人的遗骨呢?”走到洞口,向导指着一道深十米、宽五米的天坑告诉我们:“你们要能过了这道天坑,直接往里边走就是硝洞。下到天坑里,拐进一个叫天井洞的地方往下看,里边就有人骨头了。”
科考队员准备探察又一个洞穴搜寻野人的尸骨。
我们叫向导在洞外的山坡上砍了两根树干。一根用作进硝洞的独木桥,一根用作下到天坑的梯子。然后,两人首先抱着一棵树杆缓缓下到天坑里,转而就开始一直往洞的深处钻去。不知不觉中,我们走进了一个宽敞的洞厅。由于这是硝洞,洞内没有水,可以处理毛皮的芒硝和可以冶炼炸药的硝土,就是因洞内干燥的空气形成的。空气里弥漫着含有硝酸钾成分的刺鼻的火药味,这使得深山的硝洞虽然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却成了硝气熏人的地下魔窟。当我们沿着洞内的一些用树干搭建的便桥,又走进一个更宽敞的大洞厅时,眼前出现了一幕奇景:洞壁上黑压压的燕子,伸手可及。它们安详地蹲守在自己用羽毛、泥土和唾液制作的燕窝里。由于洞壁太高,燕巢太密集,加上母燕孵化雏燕时,养成了把尾羽暴露在燕巢外边的习惯,以致它们年复一年滚落到洞底的燕卵和陈旧的卵壳,竟像溪边白花花的鹅卵石,让人眼花缭乱。
再往前走不多远,前边果然出现了一个天井洞。我用已经不太明亮的矿灯往天井洞底仔细一看——天啦——在天井洞的下方通向一个洞厅的拐弯处,竟然像有门卫在那里严加把守——那是几个清晰可辨的完整的现代人的骨架。随着身上的汗珠不断开始往下滚落,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进洞的时间太长,使人因劳累、干渴、高度紧张,才导致人在流虚汗。看看几十米深的天井洞,没有绳子根本下不去,我见一直跟在身后的黄泽惠,已经走近了我,我便对他说道:“往回走吧,这是硝洞,洞里缺氧很严重,危险太大。”说完,我们便退出了天井洞。
在洞口的天坑边呼吸一阵新鲜空气,稍作休息,我们又以树干作桥,小心翼翼地爬过洞口的天坑,走进了我们的第二个目标——燕子洞正面的洞厅。这是一个可容纳数百人的洞厅。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人,在洞里冶炼过硝矿,或者是熬制过硝盐、芒硝。洞边用石头垒造的简易灶台和作坊随处可见。我们一边朝洞的深处走,一边在洞底灰白色的硝土上努力搜寻着有没有对我们有价值的足迹、遗骨之类的东西。
下午四点钟后,接近了燕子觅食的一个高峰期。在我们开始朝洞的深处钻进去的时候,耳边便开始陆续传来零星的燕子飞出洞外的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朝洞穴深处钻,洞穴的空间越来越狭窄低矮。随着飞进飞出的燕子的数量渐渐增加,燕子的鸣叫声也越来越嘈杂。直到半小时后,由燕子的鸣叫和它们飞翔的气流形成的交响曲由低潮到高潮,整个地下石窟完全沸腾,变成了一场震撼人心的夏天的“暴风雨”。
我们在洞内每向前迈进一步都十分艰难。为了保护眼睛,躲过燕子枪林弹雨般的撞击,我们只好由最初的直立行走,渐渐变成弓腰驼背的半直立行走。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向前推进了二百米距离后,洞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直径只有一米左右的瓶颈状的狭窄处,这使得这场发自大地心脏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了。那些像流星、像子弹,如惊雷闪电般呼啸穿梭的燕子们,不断噼里啪啦地打在我们的头上、身上。有的撞到我们身上就掉到地上,稍微懵懂一阵,转而嗖的一下又窜入到燕子的洪流中。这时,我偶尔也会从地上抓起一只懵头懵脑,闪着明亮眼睛的黑幽幽的家伙,看看它可爱的模样,然后又放飞了它。
“喂!怎么回事?”助手黄泽惠见一直在前边开路的我,一时没有了动静,突然问着,“前边出了什么情况?”
因为洞太深,空气稀薄,人又太劳累,我一时感到了一阵头昏眼花,一时就失去了知觉。黄泽惠不知发生了什么危险,他一边朝我爬过来,一边疯狂地叫起来:
“黎国华!黎国华!你到底怎么了?”
经过黄泽惠一阵呼叫,我渐渐清醒过来,这才告诉他:“我是被燕子的噪音震昏过去了。”因正赶上变天的时候,天空中的飞虫特别多,燕子要飞到洞外觅食飞虫。数百万只燕子倾巢出动的洪流势不可挡,我们只好撤出洞外。
我们进洞的时候,已给放牛的向导讲好,要等我们走出洞后我才会付给他工钱,老人从我们上午九点钟走进洞口以后,一直在洞外等候了我们八个小时。老人见我们终于走出了洞口,急忙问到:“你们找到了天井洞么?”
“天井洞找到了,看见了里面的人骨头。不过那洞太深,我们没有带绳子,就没有下到天井洞去。”我说。
“其实呀,你们两个人探这么大的洞太危险了。”向导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么复杂的溶洞,简直像广西十万大山的梅花洞一样。”黄泽惠说。
我说:“这并不稀奇,只要是属于石灰岩的地层,经二氧化碳的长期溶解,都可能形成这么大的天然溶洞。”一起下山的路上,我又问着老人:“大伯,天井洞的那些人骨头,你说会不会是解放初期的那些土匪的骨头?”
“那可不是的呀,我们也是从老辈人那里听来的。说是清代末年,农民组织白莲教闹起义,清军要把他们斩尽杀绝。有一支白莲教队伍,躲进了这个洞中。他们在洞里囤积了大量粮草,准备跟清军对抗。哪知清军狡猾,围着这个洞的几个洞口,一连几天发起佯攻,一边在暗地里准备柴草。一天傍晚,他们突然从低山的洞口一边向白莲教发起猛烈进攻,一边将大量柴草运到洞口,又在柴草上放了硫磺粉、硝矿粉、辣椒粉。洞子越深,里边的吸引力越大,火一点燃,浓烟顺着洞口蔓延进去……那些白莲教的人,就全被熏死、闷死在里边了。”
人的心大,深山的溶洞也大。这次我们在大巴山辗转数百里,在洞穴考察中仍一无所获。黄泽惠是向单位请假到神农架参战的志愿者,超过了假期有可能被单位开除。为了让黄泽惠返回抚顺市,我只好护送着他,两人沿着大巴山的山脊线一路向东,经过四五天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回到了神农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