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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龙亭南面全是悬崖绝壁、峡谷天堑。由于我们驻扎在海拔2900米的一个小山崖下,因此我们虽然身处无人之境,远山星罗棋布的村舍却历历在目。春节期间,大神农架南坡属于原鄂西恩施州巴东县的石磨公社、下谷公社的山民们除旧岁迎新年的爆竹声,在群山间震得山鸣谷应。普天下的中国人都沉浸在欢度新春佳节的喜庆祥和的氛围中。我与李仁荣却在望龙亭的山崖上忘情地追踪野人,并几次陷入绝境……
那是1981年2月10日。我们在深山刚刚送走旧历庚申年的猴年,迎来辛酉年的鸡年的正月初六,随着一股强冷空气的袭击,神农顶局部的气温骤然降到零下26度。这天,我与李仁荣在冰雪覆盖的山崖上,正沿着一行野人的大脚印追踪,却被阻挡在了海拔3000米的箭竹岭下的一道山崖边。刺骨的寒风裹着暴雪,鬼哭狼嚎般一直在我们的头顶嘶叫。因为精疲力竭,热能散尽,李仁荣突然牙关紧闭、嘴唇青紫、身体在剧烈无控制地颤抖一阵后,便僵直地倒在了雪地上……
此时如果我心慌意乱,不但助手因人体接近失温状态,会停止心跳而死亡,我自己也会因陷入绝望死在山中。要挽救助手的生命,唯有沉着冷静,尽快离开恶劣的低温环境。但面对这个比我高出一头,比我重30多斤的大个子,我无法背动他。我只能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抱起他的上半身,将他顺着山坡拖到了200米开外的一个可以避风的山崖根下。我在箭竹林里很快搜集了一堆枯死的箭竹,然后用我随身携带的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幻灭》,烧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我抱着这个大个子在火堆边一边烤着,一边呼叫他的名字,揉磨他的胸部,按压他的人中穴,直到过了约十分钟后,李仁荣才终于渐渐苏醒过来。
我在熊熊的篝火边,用钢精锅烧开了一些水。两人喝了些放有葡萄糖粉的生姜水,这才暖和了身子,恢复了一些元气,平安地度过了一个夜晚。第二天,浓雾满天,风雪交加。为了走出绝境,我只好铤而走险,朝着西南方向——山谷出口处的巴东县下谷公社的独木坪小村突围。我们依靠随身携带的一百米长的尼龙绳,一次次将尼龙绳折成双股,搭挂在山崖边的树蔸上,然后抓住绳子攀援到一道一道的山崖下。经过一整天的拼搏,我们从望龙亭海拔2900米的山崖上,一直下到了海拔约七八百米的峡谷深处。
这是一条只能看见一线天,被当地人叫作鬼门关的峡谷。天黑了,电筒的电池耗尽,无法前进,打火机的燃料也很快用尽。我们被困在了峡谷的积雪中。夜晚,人不运动,很快就会冻死,我们只有吃饱了干粮就不断在原地走动。这是一个充满了生死磨难的漫长黑夜。我们一次次精疲力竭地倒在雪地上,又一次次相互搀扶着顽强地爬起来。死神在每时每刻地向我们发起挑战,我们就用生命的极限,一会走动,一会做操,倒下了又爬起来,倒下了又爬起来……
想到如果我们死了,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在绝望之中,我们仍抱着一线生还的希望,经过一整夜与死神搏斗,我们用微弱的生命迎来了黎明的曙光。又经过半天的奋斗,我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鬼门关,走进了峡谷出口处的独木坪村的杨新龙家。
李仁荣三个月的假期早已超过。这个徐州某煤矿的工会主席的儿子——在与我相依为命5个月后,为了保全自己在矿上的一份工作,他于1981年4月27日,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回归故乡的旅程。
李仁荣走后,我时常坐在小木屋前的山岭上,面对红河山谷里平静的云湖,陷入无限美好的遐想中。我仿佛就像一百多年前的美国人梭罗,为了过简单的生活,独自走进了康科德小镇附近的瓦尔登湖畔,住进了由自己建立的小木屋。春天的脚步渐渐从低山漫步到高山后,森林里开始出现一些野菜。如果能从山下的石漕河小村里买来20斤土豆做种子,春天只需用刺刀在我的小木屋周围肥沃的土地上插些小孔,把土豆种进去,肯定会在秋天有些收获的。这么设想着,我是越发地希望能像梭罗一样,为了过简朴的生活,只用极少的时间通过劳动,解决维系生活的食物。
当天空云开日出,辽阔的山野清新如洗的时候,我会不断到森林里去穿插。一旦南边的小神农架主峰和北边的大神农架、神农顶笼罩了一片迷雾,我便只有呆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反复地读《黑猩猩在召唤》。那个在英国人类学家利基博士的支持下,勇敢走进非洲丛林,走进黑猩猩群落的女高中生珍妮·古道尔,不但激励中国北京的两个知识青年于工、于建走进了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她的精神和考察的成就也给了我许多启迪。
春天的到来,不但给小木屋周围的山野和森林带来了繁花似锦、鸟语喧天的新景象,也给我的生活增加了丰富的内容。山坡上到处生长着取之不尽的野葱、野韭菜,箭竹丛中到处都有箭竹笋。在森林中茂密的草本植物中,还有各种可药可食的植物的叶和块茎。它们是天蒜、大蓟、黄芪、黄精。这些植物的叶子,只需清洗一番,就可以丢进煮熟的米饭里,再加上少许的生姜、食盐就可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为了探索自然科学奥秘,我独自走进森林,过上这种无限清苦、超凡脱俗的生活,可能在我生活的时代,在我的祖国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过,我的这种简单而宁静的生活很快被打乱了。从1981年5月17日开始,至少有13个身背土枪、行李、粮食的猎人,先后闯进了我的视线。他们是从大山东南边翻越小神农架主峰,沿着猎人、药农们在林间踩出来的小道进山的。这些猎人从小神农架北坡走下红河的谷地后,他们走到天葱岭东边离我的小木屋仅100米的小路边,便由一条小岔道转向了东北方向。猎人们三个一伙,四个一群,分散到了神农顶南坡的一些森林里。他们居住在四面环山的山谷里,在犹如大山的经脉一样的一条条陡峭的山梁上,砍下树枝架起一道道拦截野兽的篱笆墙——霸路,在霸路上为野兽们预留的通道上,安装上钢丝圈、绳套、老虎夹等各种猎具。只要听见山上有野兽的惨叫声,他们就会十拿九稳地从自己的霸路上取回猎物。
野人多次出没的天葱岭高山风光。
猎人们在明处,我在暗处,他们很难发现我,也难以发现我建立在天葱岭北边山坳里的小木屋。但他们的到来,还是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不和谐。一次,我跑到离天葱岭约半公里的东边山崖边的制高点上,朝着山崖下的山谷观察森林中的动静。却发现这些隐藏在深山中的猎人,为了捕猎麝獐、黑熊、金钱豹等各种珍稀动物,不仅在沿着一条条陡峭的山脊线,在自下而上砍树枝建造篱笆墙。他们找到一个金丝猴群落后,就不断呼号连天地跟着猴群围追。看着猎人们对金丝猴进行围捕,我心中顿时激起了满腔怒火。这一年,经刘民壮教授对国内的动物园开展调查,仅在1980年冬天,由猎人从神农架偷猎,偷运、盗卖到北京、武汉、成都、广州等动物园的金丝猴就多达34只。
一个人在万般寂寞的山野中,呆的时间太久,大脑里经常出现一片空白。人世上的事情被我遗忘得干干净净。我的情感无处寄托也无法表达。为了在森林里调节我的紧张情绪,走出孤独与寂寞对我身心摧残的阴影,我不但养成了在深山经常自言自语的习惯,也把森林中的精灵金丝猴和许多珍贵的野生动物,都当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朋友和伙伴。而看见猎人们在任意捕杀捕捉金丝猴,我就会感到痛心。
随着初夏气温的回升,充沛的雨水的滋润,中低山温性针阔叶混交林中的红桦、大叶扬、三毛榉、楠木、锐齿槲栎等大量阔叶树种都长出了新叶,群山已经变成绿荫;高山寒温性针叶树巴山冷杉林亮丽的林间,因长出茂密的草本植物和青纱帐一般的灌木丛;原始森林中的能见度到了一年之中最低的时候。要在这种难以寻觅到动物足迹又多雷多雨的季节,找到在群山间自由觅食的野人的身影就更困难了。
我的灵魂,因大量的猎人潜进了山中在备受煎熬。为了一个人在森林中的安全,为了寻觅我心中的目标,理智告诉我,我应该转移到一个新地方,去开垦一片新的处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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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世隔绝的深山生活得太久,长时间缺乏与同类的交流,已使我的大脑感到有些呆滞,不知怎么,我从心中萌生出了要到山下的工程队走一趟的念头。五个多月前,我与李仁荣为了准备两人越冬的粮食和物品,第一次从山下的工程队到山外的木鱼公社时,我就从木鱼公社的邮政所向家中寄出过信件。并希望家中如果给我回信,就寄到山下工程队的胡理兵处,我可以到这个老乡那里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