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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74年春天的一个黄昏。我正沿着陡峻的小道朝小山梁上攀登,前边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正默默地朝山梁上走着,从山梁上方的第一道阶梯上,突然传来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啊!啊!”的怪叫声。走在前边的少女,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粗犷的吼叫声吓破了胆。扭过头,战战兢兢地朝山下冲来。由沙砾石形成的山梁小道又陡又滑,少女朝山下奔跑时踉踉跄跄地失去了控制。看着她像是要跌倒的样子,我忙伸出一只手拦腰搂住了她。少女脸色苍白,眼睛紧闭,不省人事地倒在了我怀中。
“啊!啊!”山梁上的怪叫声,再一次响了起来。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声音是文工团的精神病人肖利雄发出的。因碰上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受了惊吓猛然撞到我怀里的柳青青,少顷才渐渐地睁开眼睛。“你怎么了?”我见她有些眩晕的样子,问着她。她看一眼我,像从噩梦中醒来,说一声:“对不起,我有低血糖。”说完便从我手中挣开,忸怩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了。一个清纯、文静的少女的身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1985年,作者与湖北省社科院历史所李建副所长(右)在一起畅谈野人考察的前景。
1974年初秋,在我参加林区文化调查组,不断深入林区边远地区开展社会文化调查工作期间,我在林区文化馆,见到了郧阳地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李建。李建对我们讲了十多个发生在房县的野人故事,接着向我们建议说:“你们在林区搞文化调查,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工作。我建议你们还应该根据神农架的特点,展开一些野人调查工作。你们能揭开野人之谜,就是对世界作出的最大贡献。”
几天后,我随李建副部长一道,乘坐吉普车到神农顶附近的巴东垭观光。李建听说酒壶林场有七个干部、工人同时见过野人,吉普车走到酒壶坪,李建就专门走进工程队的队部,找到几个干部、工人进行座谈。一个叫向丕海的工程队书记和工人陈怀林,听我介绍李建是郧阳地区的党委宣传部副部长,是专门调查野人的。他们说,1968年夏天,他们一行七人,在巴东垭附近的箭竹林中寻找一种叫“头顶一颗珠”的中草药。在准备下山时,他们突然看见两个高大的人影,就在离他们20多米远的公路路基下方朝着他们爬上来。当他们发现这两个白色的人型动物,是披头散发的野人时,一下子都紧张了起来。为了壮胆,七个人朝着野人一阵吼叫。两个野人抬头看见公路路基上有一大群人,这才转身迅速朝着大神农架南坡的原始森林中快速奔逃。
1975年5月,松柏镇发生了一件新闻。蔬菜队有个叫杨维方的青年,在送郎山碰上了妖怪,吓得他在床上昏睡了几天。为此,我一连几次走进了杨维芳的家中展开调查。自从杨维芳在送郎山差点被红毛妖怪吓死的事件发生后,送郎山便成了我经常进山探险的地方。松柏镇就在送郎山南坡山谷的青阳河边。每当文工团组织小分队到基层的林场、工程队和边远的农村宣传回来,我都会利用文工团员休息几天的时间,或者利用平时的星期天,攀登到高耸入云的送郎山,在密林中不断寻觅野人的身影。
那是5月的一天下午,我在送郎山的密林中搜索一天后,正沿着大山梁风尘仆仆地朝着南边山谷里的松柏镇返回。当我穿过一片片密林,走到紧挨松柏镇的山梁上的第一道阶梯时,遇到一群正在山梁上游玩的青年男女,我一眼就看见了柳青青。此时,她正站在山梁上鸟瞰松柏小镇。要经过狭窄的山梁,必须从她的身边走过。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放慢脚步,就要走到她的面前的时候,她扭过头朝我打量一眼,像是想起了我的样子。她眼睛突然一亮,脸上露出了些微惊奇的神色。看着她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特有的矜持、娇羞而胆怯的目光打量我,倒令我觉出了她的纯真和可爱。我一边缓慢地朝她迈着步,不觉产生了向她打招呼的念头。
在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对视一阵后,她总算首先说话了:“你,看着我干什么?”只见她说完话,脸刷地一下羞得通红,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我这才答非所问地对她说道:“你,好像是高中生吧?”“是啊,怎么我看你,总像很神秘的样子,像个侦探似的。”我说:“算你说对了,我要不像侦探,那就不是我了。”“为什么呢?”她好奇地问着。我说:“我的性格就适应当侦探,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侦探家。”
“你侦探什么?”柳青青突然像下了很大一番决心后,问我,“你是文工团的,你跑到山上,侦探什么呢?”我说:“说了,别吓着你,我在山上考察野人。“哇!好吓人的,快别说了。”听见她害怕我说野人,我一时无话可说。
面对眼前这个淳朴善良、青春靓丽的姑娘,看着她的眼神里洋溢着温情脉脉的迷人的光芒,我虽然只与她讲了几句话,随着从内心自然流露出来的轻松、愉快、些微的幸福的感觉,先前的拘谨很快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倒是希望更多地和她说点什么。一种由异性身上产生的磁石般的吸引力,似乎已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也吸引住了我的脚步。
站在高高的山梁上鸟瞰松柏小镇。成群的鸽子,从一些机关大院的阳台上风风火火地飞上了天空。柳青青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真想变成一只鸽子,能自由快乐地在天上飞翔。”
“鸽子虽然温顺、善良,是和平和圣洁的象征,它们却不能翱翔在高远的天空。”我说,“我不想做鸽子,倒想做一只雄鹰。”
“雄鹰在高高的天空,我总觉得它们形单影只,显得既高傲又孤独的。”她说。
“也许,正因为它们孤独、高傲,才显示了它们傲视苍穹的高远志向。”
“也许,是像你说的吧……”她停顿片刻,又补充一句,“但我却不想做一只雄鹰。”
自从在山梁上与柳青青说话以后,因正值青春岁月,是容易想入非非的时期。有时睡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会从脑海里闪耀出她的身影和她那亲切、和善,充满柔情蜜意的眼神。有时在我孤身只影地在山梁上散步的时候,往往也会很容易联想起她站在山梁上注视我的情景。久而久之,心里不免生出一种与她接触的美好希望。好在小镇不大,即使不刻意地去寻觅她的身影,不管是在傍晚的小街上,还是在电影院的门口,或者是在我经常要光顾的小镇北边的山梁上——她的倩影总会不时闯入我的眼帘。很快,柳青青不但成了我在小镇上经常相互打招呼的熟人,也成了我人生结识的第一个异性朋友。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当年的中学生柳青青也高中毕业了。一次,我在那道山梁上与她不期而遇。柳青青看见我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集》,并没有理睬她,她拿过我的书看一眼,递给我后,说:“每次看见你,你都像一个侦探,总是显得很神秘的样子……很多人都说,你性格内向,古怪,是个令人难以琢磨的人。我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古怪?能告诉我,你一直在想什么吗?”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在背后议论我。”我心里想着,这才告诉她,“我的性格的确很古怪,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令周围的人难以琢磨。”我说。
“为什么呢?你就不能开朗一点么?”她紧接着问道。
“我小时候,几次差点死掉,受过很多磨难……”我说,“我一直不能忘记母亲在我小时候说的话:‘一辈子都要争气,要做有出息的人……’人的一生很短暂,我总在想,应该让自己的生命在世界上活得有价值,有意义……”
从小山梁上第一次见到柳青青,转眼四年过去。当年那个娇羞的中学生也成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这一年,我已28岁。妹妹黎萌每次给我写信,都要嘱咐我,说母亲已经得了心脏病,母亲最牵挂的就是我这个漂泊在神农架深山的野人儿子,一直希望能看见我早日成家。自从柳青青走进我的生活以后,经常听她对我说些真诚关心的话,这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亲密感。有时在傍晚的时候,当我们偶尔心有灵犀地走到一起,到山梁上或者到青阳河畔散步的时候,我们也会沉浸在甜蜜温馨的约会的幸福中。而这种由年轻人在约会中产生的幸福感觉,也像在我的血管里注进了一种生命的活力。就像莎士比亚说的“爱情能使人的每一个器官发挥出双倍的功能”。有时,不管是凌晨在公路上跑步,还是傍晚在小河边散步,由于精神爽朗,随着人的身体变得无比矫健和轻盈,我会走着路跑着步冷不丁就腾空翻起一个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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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文工团后,我的内心一直在思考,世界上的事真是充满着矛盾。虽然一个异性朋友像是已经走进了我的心中,但因为我的心,同时还被深山的野人迷得不能自拔,现在我真好似一脚踏上了两只船左右为难。而且我每月又只有可怜巴巴的四十多元工资。考虑一旦成家,肯定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进山追寻野人。我的精神完全被理想统治着,性格又深沉古怪,以至我在柳青青的心中似乎也成了冷血动物。就连刚刚从我心中升腾起的对柳青青的热情,也随着我内心的矛盾的不断加剧,渐渐冷淡了起来。
几天后,我正在小镇上默默地散步时,她见我走在街道的另一侧,只是目中无人地走自己的路,没有向她打招呼的意思,她便叫住了我:
“喂!黎国华……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啦?”
“你的眼睛,是不是长在额头上了?”
“我看见你了……”
“看见我了,也像不认识的……最近还好么?”她说着,少顷又问我,“听说你考上了大学,你不是爱读书吗?能带薪读大学,有这样的好事,你怎么也不去?”
“我从山里回来太晚了,耽误了时间,再说也没有考好。”
“还打算继续参加高考吗……”
“对高考我已不感兴趣了,等着看吧。”
“什么等着看吧,男子汉怎么这样优柔寡断……我看你就是迷在了野人上……你干脆进山当野人算了……”
柳青青越是对我充满真挚的友谊,我越感到不安。眼前这个善良、文静而且淳朴的姑娘,她哪里知道,我的心,我的人生,都已陷入了追寻野人的美梦中呢。我的人生似乎因为野人和柳青青的同时出现,正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选择柳青青成家,为了对她负责任,我是肯定不能继续进山追寻野人了。选择野人就意味着我以后只能渐渐与她疏远。
就在我陷入在剧烈的思想矛盾中,一时不好做出决策时,12月4日傍晚,我从外边独自散步回来,刚走进文工团的大院,就被站在自家门前的团长晋建江叫住了。他说:“你怎么才回来,宣传部打来电话找你,说是叫你准备一下,明天和文化馆的周鸿尤一道,陪同冯明银部长到马家屋场工程队采访。”
从林区东北部的松柏镇,到林区西南部深山中的马家屋场工程队,有一百多公里。
1978年12月5日,我和文化馆的创作员周鸿尤一道,在林区党委宣传部部长冯明银带领下,我们乘坐一辆吉普车,一路颠簸,穿云破雾,开始了我们到基层林场和工程队的采访之旅。
汽车到达马家屋场工程队后,听说工程队有一辆卡车要到神农顶半山腰的红河集材场转运木材。周鸿尤为了上山看看工程队的集材场,顺便攀登一次神农顶,他便邀上我和几个伐木工人一道爬上了这辆卡车。汽车从海拔1200米的工程队生活基地关门山出发,沿着羊圈河山谷陡峻的盘山公路,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行程,到达了海拔2800多米,已属高山开阔的缓坡地带的红河。在红河高山的一些背风的小溪边,有几排油毡工棚。这是伐木工人夏季在高山森林里伐木、制作圆木、将圆木从伐木场集结到伐木公路边的临时工棚。
当卡车在路边的一个集材点停下,几个工人开始朝车上装运木材时,我们沿着红河小溪边的蜿蜒公路又朝前走了几公里,便来到了号称华中第一峰的神农顶南坡。这时,只见周鸿尤看着山坡上有一道山梁可以通上神农顶,他便兴致勃勃地冲在前边,一鼓作气地朝着这条叫天葱岭的山梁爬了上去。但就在他刚刚接近天葱岭的一刹那,他突然丧魂落魄地惊叫了起来:“黎国华,快来!快来!”
“你看见了什么?”
“你快点来!”看见本来就瘦弱苍白的周鸿尤,因神情高度紧张,脸上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我一边问着一边朝他飞快地奔去。还没等我走到他身边,他已瘫软地倒在雪地上,嘴里喃喃地说着:“我们,可能,碰见了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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