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朝着天葱岭攀登,只见周鸿尤突然神情高度紧张,大惊失色地冲我喊道:“我们,可能,碰见了外星人……”出于人的好奇的天性,为了看个究竟,我怀着高度的警惕性,快速地朝山梁上走去。当我的脚刚踏上天葱岭的一道小山脊的时候,朝雪地上一看,眼前的情景触目惊心。雪地上出现的一行行像人类赤脚留下的大脚印,不觉令我目瞪口呆。因南坡向阳,积雪不厚,在仅覆盖着5厘米厚的粉状冻雪的地面,这些像刚刚踩在雪地上,并掀起了一些雪浪的神秘的大脚印,清晰得可以看见足弓和五趾。这些脚印呈前宽厚窄,四趾并拢,拇趾略叉开的特征。看着这些人型动物的大脚印,最大的有40厘米长,小些的分别也有36厘米、30厘米、25厘米长不等,在平缓的山坡上,它们的步幅有100厘米到150厘米,不觉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们呆立在山坡上的雪地里,正看着雪地上的四行杂乱的人型动物的大脚印出神,“呜哎——呜哎——”“呜——呜——”随着从天葱岭西部不远处的箭竹林海中,传来一阵阵粗犷的呼喊声。我们朝传来声音的地方望去,只见在茂密的箭竹林海的深处,有好几个高大的人影在朝前攒动。但因高山缓坡地带的箭竹高达二米多,加上我们与这些高大的人影相距一二百米,无法看清它们的真面目,我们只能看见它们像森林里的猩猩一边粗犷地呼喊着,一边快速地消失在山脊的另一侧。
我们这次发现大量野人脚印和野人身影的天葱岭,海拔2900米左右。这里属于神农顶西南坡高山开阔向阳的缓坡地带。面对一行行醒目的野人大脚印,我兴奋至极,这些脚印可能是野人的家族或者是他们的一个群体,正在山中狩猎时留下的。为了一睹野人的真面目,我和周鸿尤顾不得手无寸铁,两人相互壮着胆,开始沿着这些呈东西走向的野人踪迹,慢慢朝前跟踪追击着。我们艰难地穿过一片茂密的箭竹林海,又走过一块高山草甸,一直沿着野人的踪迹跟踪追击约2公里多路。在一片茫茫的箭竹林海边,一些零乱的大型猫科动物的踪迹,突然闪现在了我们的眼前。看着雪地上的大型猫科动物的足垫宽达25厘米,这是华南虎留下的踪迹,我们不敢贸然前行。正在犹豫之中,前边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了地动山摇,令人心惊肉跳的一阵华南虎的长啸。紧接着,在箭竹林海的深处,又传来了“呜——”“呜——”的呼喊声和“哗啦哗啦”的嘈杂声音。野人们在森林中狩猎相互呼喊,怒吼的声音震慑人心。
雪山上,几个野人在远处相互呼唤。
随着天色渐晚,在红河高山集材场装运木材的几个工人,早已随着装满木材的大卡车下了山。沿着羊圈河山谷的盘山公路到山下的工程队生活基地的路有40多公里远。因害怕天黑,被困在高山雪夜造成危险,我们这才下山。临行前,周鸿尤特地掏出他的钥匙,用钥匙在山坡上的一块突兀的山岩上,刻下了“周鸿尤、黎国华——1978年12月5日”的字样。
攀登神农顶的计划没有实现。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野人的群体,还亲临了大自然中最为壮观的——只有在远古时代才有的——野人们与猛兽搏击的极其粗犷、野蛮的场面。我们既紧张、劳累,又异常兴奋。这天,我们徒步40公里,直到天黑后才返回山下的马家屋场工程队。冯明银部长听了周鸿尤和我介绍发现野人群体的经过后,他说:“野人这东西是确实存在的。我以前在林区盘龙搞工作队时,我就与五六个农村干部同时见过。”
第一次在高山雪野发现了野人的群体,还跟踪追击了很远,又听冯明银部长说,他以前也曾与五六个农村干部同时见过野人,这使我更加坚定了立志揭开野人之谜的信念。
晚上,走进工程队的接待室,在准备睡觉的时候,冯明银部长又对我和周鸿尤说道:“关于野人,我以前听房县指挥部的人讲过,说房县的伪县长贾文治,早在1943年到神农架考察时,就带领保安团在山中打死过一个野人。你们有时间可以找《房县志》好好地考证一下……”
结束了在工程队的采访,回到文工团不久,春节就已临近。趁着林区工人纷纷回家过年的机会,我经过一番准备,又利用探亲假到达神农顶南坡的红河高山,开始了追踪野人。而那些由伐木工人在夏季建立在高山伐木场的油毡工棚,便成了我在山中考察的大本营。但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季,因高山积雪深达五六十厘米,一个月前碰上的那些野人的踪迹早已被积雪埋没。这次进山不但没有找到野人,由于高山有强烈的紫外线,还使我的脸面完全脱去了一层皮。当过完春节的林区工人陆续回到工程队后,我也只好返回文工团上班。
12
在松柏小镇,我的生活既单纯也宁静,偶尔还充满一点欢乐。因为在我清晨起来练功或者爬山的时候,我的身边有时也会飘来一片云彩——那是文工团1975年招收的一批男女小学员,他们都是些12岁到15岁的孩子。我喜爱与上帝创造的一切完美的东西为伴,喜爱淳朴自然和真善美的东西,深恶痛绝社会上的一切假丑恶的现象。我喜欢思想单纯,热爱知识,心地纯洁的孩子们。因为小学员们都只有小学文化,当龚绍军、郑成林、任传江和女学员中的孙豫玲、山川英子那些充满稚气的脸带着不懂的问题和不懂的台词向我请教时,我不但乐于为他们解惑,同时心里也被一种幸福的感觉充盈着。只要与这些天真烂漫、纯真可爱的花季少年在一起,不但使我对他们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也使我忘却了生活中的许多烦恼。在这群一直叫我叔叔的小学员中,年龄最小,也是最充满稚气的一个小男孩,是12岁的任传江。他有时会突然向我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黎叔叔!你什么时候能找到野人呢?你应该想个好办法,把自己装扮成野人,那样就容易和真正的野人交朋友了。黎叔叔,你什么时候也带我进山去看看野人吧……”
在松柏镇,使我的灵魂不感到孤独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小镇上,还有一个与我一直保持着纯洁友谊的异性朋友柳青青。那是1979的夏天的一个傍晚,刚度过29岁生日的我,正在临河边的街上散步,她的熟悉的身影突然闯进了我的眼帘。还没有等我开口,她一边走近我,一边问着:
“最近在干什么?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你?”
“我现在是在食堂帮厨,很少出来,你肯定看不见我。”
“怎么会让你到食堂帮厨,那不是大材小用么?”
“在食堂帮厨很轻松,不用操心,而且有大量的时间读书。”
“要你到食堂劳动,不会是犯了什么错误吧?”
“想知道么?”
“想知道啊,看见你为人很正直,总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你能犯什么错误呢?”
“我跟文工团的小分队下乡到农村演出,那一天在阳日区武山公社的龙溪大队演出,你猜怎么,晚上听见山林中有怪叫声,我以为是野人,就一头钻进了森林,结果把晚上要演节目的事完全忘记干净了,造成了工作上的失职……”
“你怎么这么天真呢?你让别人演戏都演砸了,那单位不处分你才怪呢。”柳青青打量一阵我的脸,突然像有所发现地问着,“你的脸怎么了?”
“没怎么啊。”我说。
“没怎么。”她思忖一阵,问道,“你,是不是有白癜风病?”
“没有啊。”
“我看你以前不是这样,白一块黑一块的。脸又黑又粗糙,像生铁似的。好像还蜕过皮。”
我们边说着话,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青阳河边。从柳青青的话里,我已听出她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我。我这才告诉她说:“春节时,我没有回家过年。我是到山中考察野人去了。高山上的紫外线太强烈,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脸晒脱了一层皮。医生说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呢?你一个人在山中出了意外,谁知道?”她见我默不作声,停顿片刻又说道,“文工团的工作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迷上野人呢?”
“也许是性格决定的吧。”
“性格就不能改变吗?”她说,“你知道人家都在背后怎样议论你……很多人都说你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那个叫杜丘的侦探,总是板着一副面孔。他们都说你像个冷血动物,是个不通人情的怪物。”
13
傍晚的青阳河边,我与柳青青坐在河边如茵的草地上默默无语,但彼此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和幸福的感觉。
“喂,他们说……你们文工团的那个神经病人,是为了爱情,才神经错乱的,是吗?”
“也不完全是的。主要是性格孤僻,爱胡思乱想,经常想着什么宇宙大战、外星人。还给牛顿、伽利略、爱因斯坦写了好多信。一次,我对他说,牛顿、伽利略、爱因斯坦都死去多年了,你不要给他们写信了。他说,你这个人类的败类,牛顿、伽利略、爱因斯坦是伟大的科学家,他们怎么会死呢?”
“他家里没有人管他吗?看着很可怜的。”
“他是个孤儿,父母在临死前把他送给了养父母。他10岁的时候,就被养父母送到武汉京剧团练武功,后来支边到了新疆。他是1973年从新疆转到神农架来的。”
“你可不要胡思乱想啊……我可说的是真的。”
“我不会胡思乱想。我喜爱在散步或爬山的时候孕育自己的理想。就像歌德说的‘我最宝贵的思维及其最好的表达方式,都是在散步时发现的’。我不想平庸地活一辈子,总希望能在人生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你既然有远大的理想,考上了大学,为什么又不去读书?你这时在想什么……好像心中藏着什么秘密……”
“你算说对了。我的心里有点乱,好像在面临一种选择。”
“你选择的人,我想她一定很漂亮,是吗?喂,听见没有?”
“我自己不高大英俊,快30岁了还一事无成。如果要想成家过日子,我不会在乎一个人的外表美不美。俗话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认为,一个人只要品貌端庄、心地善良、性格温柔,那也是一种美……再美的鲜花也会枯萎凋谢,一个人外表的美是会随着青春的逝去而消失的。唯有内在的美能长时间安抚一个人的心。”
“喂,你别拐弯抹角的,你选择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等我好好地想一想吧,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如果我现在想知道呢?喂,耳朵聋了?”
“一定要知道吗?那个人,或者是一个现代人,或者是一个原始人。”
“骗人的鬼话,看你很老实的样子,原来你也会脚踏两只船。”
天色渐晚,在我们离开小河边,就要分手的时候,她说道:“明天晚上,要是没有事,还到这里来玩,可以吗?”
“可以。”
“不见不散!”
等我回到文工团,躺到床上后,我才感觉到,自己满脑子里已装的都是柳青青的影子。她的影子使我一时感觉很幸福,一时又感觉烦躁不安。总之,她打乱了我的生活的宁静,使我的精神陷入了情感和理智的矛盾中。一想起一直在故乡牵挂着我的母亲和妹妹,对我无比忧虑的样子,只要柳青青的影子一闪现到我的脑海里,我就恨不得立即给母亲和妹妹写一封信。但把笔和纸拿在手里时,我却犹豫不决起来。因为从我少年时代起,在我的心灵中就已生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念头:总希望自己这辈子能有所作为,能给世界干出一番大事业。
为了在人生能实现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在我的胸中早已孕育成了一座沉默的火山。“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因为把理想和信念看得高于一切,对生活琐事、个人得失看得淡薄,到了29岁还没成家,我自己不以为然,母亲和妹妹却为我无限忧虑。镇上一些喜欢成人之美的女人,看见我孤身只影地走在街上,也不时会拦着我,说想帮我介绍对象。中国已人多为患,除了男人就是女人,只要有结婚的想法,冬瓜对西瓜,南瓜配葫芦,十亿大众都是可以搭配成双的。但人的理智告诉我,人不能仅仅为了生活而活着。想到自己每月就四十多元工资,而且还要进山追踪野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森林中的孤魂野鬼。因此面对柳青青和深山的野人,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最终让理智战胜了情感,还是选择了野人。
随着我纷乱的思绪,第二天的傍晚又悄悄来临了。约晚上7点钟光景,我像一个神秘的侦探,朝着小镇南边的青阳河边悄悄地走着。还在很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柳青青装着无事一样,一边朝那个绿草如茵的小河边的柳树林缓缓走去,时而像有些许焦虑的样子左顾右盼地张望一阵。此时的我,真想朝她大喊一声“让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然而,我既没有勇气朝她喊一声,也没有了想立刻冲到她身边的热情。我在一阵徘徊犹豫后,终于与她背道而驰,缓缓地走向了小镇北边的小山梁上。我像脚下带了沉重的脚镣,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在朝山梁上走着。
几小时后,我在黑夜里又悄悄地走到了青阳河边,独自一人默默地坐在河边的柳树下。随着天上响起一阵隐隐的雷声,从晦暗的乌云里掉下一些稀稀拉拉的雨点。零零散散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我的身上,也像打在我心里。发生在我这个古怪、固执和倔强人身上的一段美妙短暂的初恋,就这样被尘封在了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