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夫子诠解《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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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水浒传》与江湖(3)

梁山好汉在山寨里是“成瓮吃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异样穿衣服。”这似乎说明梁山泊实行的是“经济平等”。实际上,这种“平等”只是财物的均分。游民们不事生产,他们的思考达不到经济领域,因此,作为经济平等的基础,生产资料共有问题游民是不可能提出的。梁山好汉们想到的只是把抢掠来的金银财宝,人手一份。这个“人”还只是众头领,是不包括小喽啰的。所以说梁山上的“经济平等”也是不现实的。

梁山好汉的人格平等在他们结合的初期可以大体上做到。但在他们的非法活动和武装抗争中,买卖越做越大,这就需要订立制度来维护小团体“工作”的顺利与效率。这时往往就要强调“兄弟关系”中“长幼有序”的一面。慢慢地“兄弟关系”就变为口头的了,其实质已经是“上下关系”了。一百零八将中不是分为“天罡”、“地煞”吗?而且就是在天罡、地煞的各自序列中还是有前有后的。七十一回天门大开,石碣“从天而降”,揭示出一百零八人的名位后,宋江以代天宣旨的口气对众头领说:“上天显应,合当聚义。今已足数,上苍分为定位,为大小二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这个郓城小吏也学着封建统治者的样子,神道设教,要依上天服从这种“上下有等”的安排。当然,如果斗争再发展,根据地扩大了,需要建立政府性质的临时机构,游民自然而然就要向“贵贱有别”发展,从而形成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因此从“长幼有序”到“上下有等”,再到“贵贱有别”是合乎逻辑的发展过程。贵贱有别形成后有谁再想重温“兄弟情谊”就不免要大触霉头了。所谓“八方共域,异姓一家”是游民永不能实现的梦想,因为自他们上梁山就已经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了。

《水浒传》里的帮派观念

毫不掩盖的双重价值尺度是《水浒传》中的一个明显特征。一个人评价现实中的某件事情和某个人,必须有个统一的价值标准才不至于导致是非混乱,价值失范,才能使拥戴者有所依归。而《水浒传》中恰恰与此相反,许多读者没有感到这一点,那是因为自己的是非观跟着《水浒传》的作者转。最近有的论者说“《水浒传》是一部反贪污、******的书”。实际上《水浒传》只反与梁山为敌的贪官污吏,那些同情或不反梁山好汉,甚至有的最后做了梁山好汉的贪官污吏,不仅不反,而且颂扬备至。从大官说,力主对梁山招安的殿司太尉宿元景,收了梁山的“一笼子金珠细软之物”,后来在宋徽宗面前处处为梁山好汉说话,努力促成梁山好汉的全伙招安。而宿太尉在梁山好汉的口中却是“仁慈宽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的长者。武松在孟州被张都监设计拿下,关在狱中,一心想把武松害死,而负责此案的叶孔目不答应,张团练、蒋门神已经买通了州府衙门上下,因为叶孔目这关过不了,武松得以保全。《水浒传》作者赞美叶孔目说:“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亦不贪爱金宝。只有他不肯要钱,以此武松还不吃亏。”实际上,他也是接受了武松朋友施恩的一百两银子,才把武松的“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要站在梁山好汉一边,《水浒传》的作者都会不吝用好话奉承。

管牢房的狱吏戴宗,一见发配来的宋江便伸手索要贿赂,而且态度蛮横,手段恶劣,现代读者都会对此持否定态度,而《水浒传》作者却不以为然,似乎戴宗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他对宋江的恶劣态度只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与此性质完全相同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反对梁山的官吏或与梁山无关的官吏身上,《水浒传》作者则会大张挞伐,竭力贬斥。如梁中书用十万贯买了金珠宝贝为他老丈人蔡京祝寿,这些珠宝自然就是“不义之财”,是梁中书为官贪贿的证据。对于那些贪财枉法、什么残忍的手段都能够使得出来的小官、小吏和虎狼差役,只要是与梁山无关的人,《水浒传》中都会做穷形极相的描绘。例如看押林冲的牢城管营、差拨,乃至押送流放犯人的长解如董超、薛霸之流的丑恶面目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样是恶霸,揭阳镇的穆弘、穆春,因为归顺了梁山,就是英雄好汉;而祝家庄的“祝氏三杰”,则是被地方民众所痛恨的“土豪”。从这些情节和人物描写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倾向性十分明显,书中处处以梁山聚义为正义的坐标,凡是对此有利的就是对的,否则就是错的。强烈的爱憎倾向化为强烈的帮派意识,帮派意识则成为正常感受的障碍,影响了作者对一些极普通的是非曲直的判断。这种只讲敌我,不讲是非的思维习惯正是游民注重小圈子、注重山头的表现。长期为生存担忧的群体不可能关注理性思考。

《水浒传》中的“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贯穿《水浒传》全书,它最早出现在第十九回之末:“替天行道人将至,仗义疏财汉便来。”此回是林冲火并王伦,将晁盖立为梁山寨主。这里是把晁盖等人看做“替天行道”之人的。这还只是酝酿。正式出场是九天玄女向宋江授“天书”时说的:“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这也可以看作是《水浒传》对“替天行道”最权威的解释。第五十三回戴宗向公孙胜的老师罗真人说“晁天王、宋公明仗义疏财,专只替天行道,誓不损害忠臣烈士,孝子贤孙,义夫节妇,许多好处”。第五十六回宋江本人向徐宁劝降时,更进一步把它与“招安”联系起来:“现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仿佛“替天行道”与官方的意识形态没有什么区别了。第六十五回,宋江对索超说,许多朝廷的军官之所以投降梁山,是因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愿意协助宋江,替天行道。若将军不弃,同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似乎可与“忠义”划等号。

第六十一回,《水浒传》中第一次写到梁山泊以“替天行道”为自己的政治旗帜。它是在未上梁山的卢俊义眼中显现的。这是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的。因为有了卢俊义,梁山的一百零八将才可以说是基本齐全了。到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时,从地里挖出的石碣上,一边镌刻着“替天行道”,一边镌刻着“忠义双全”,正式表明梁山聚义的完成。

作者注重用“招安”解释“替天行道”。支持梁山“招安”的朝内人士宿太尉和宋徽宗枕头旁边的女宠李师师,都在徽宗皇帝面前为梁山“招安”说好话,他们也是用“替天行道”表彰梁山好汉“忠义”的。在李师师家,燕青在李师师的掩护下对宋徽宗说:“宋江这伙,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赃官污吏、谗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

“愿与国家出力”,为王前驱,似乎已经完全归顺了朝廷,与统治者完全站在一起了,朝廷应该无条件接纳他们才是。然而统治者并没有马上接受,《水浒传》作者认为是奸臣的破坏,实际上是由于压迫者与反抗者之间没有起码的互信。

统治者对于曾经武装造反的人们是没有信任的,他们认为造反者“替天行道”是欺骗,它只是一个与朝廷争夺民众的幌子。第七十四回,御史大夫崔靖上奏说“替天行道”只是“曜民之术”(欺骗老百姓的手段)。对梁山人物的分析是“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另外,他们觉得这个口号里还是隐藏着老百姓不该有的东西,即那些“亡命之徒”的无所畏惧的进击精神(“恣为不道”)。不是在特别没有办法的时候,封建统治者是不会接纳这些“替天行道”的好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