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夫子诠解《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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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水浒传》与江湖(4)

在古人看来,“替天行道”除了上天以外,只有最高统治者,谁(包括王公大臣)也不敢声称自己可以这样做。应该说只有脱离宗法网络的游民敢为天下先(否则不能生存),游民没有社会依靠之后才逐渐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他们觉得当“道”不能行于天下的时候自己有权去代替“天”“行道”。游民提出和利用这个口号表明,他们敢于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善自己的境遇,使自己有个比较好的出路和前途,不必靠谁赐予。也就是说,他们力图使用不合法(在中国古代,也根本没有合法的手段)的、暴力的手段去实现即使在封建统治者看来也是合理合法的目的。如“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敬重保护“忠臣孝子”,清除“赃官污吏”,乃至“救生民”铲除不公,实现社会正义。这些乃是社会上下的共识,谁也不能说它们不该实现,关键在于由谁去实现它。

在统治者看来,程序比目的更重要,也就是说“谁给”比“给什么”更重要。梁山好汉们的要求虽不过分,但应该等着朝廷赐予,不可自己去取,如果老百姓要自己动手去取,统治者认为这是违背程序的,至少被认为是一种僭越行为。因为统治者认为自己的权力是得之于天的,“行道”是自己的职责,更是自己的权力。这个权力是不能随便假手于王公大臣和左右亲信的,如果形成这种局面,那就是“太阿倒持”、“大权旁落”。对于统治者内部尚且如此,何况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游民?在最高统治者看来,“道”宁肯不“行”,也不能允许处在被统治地位的人们代他去“行道”,也就是说“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在统治者还有力量的时候,他们绝不能允许人民自己去取统治者答应赐予的东西,认为这样就是“犯上作乱”。可是当他们力量不足或稍有理性的时候,便会较慎重地考虑一下这个口号的实际的目的,放松一点对程序的苛求,给底层游民一定的存在空间。由此可见“替天行道”的被统治阶级把它当做反抗或牟利的旗帜,统治阶级有时也可以容忍。它能把大批的具有反抗精神的群众(在封建时代主要是游民)集合到这面旗帜下与政府对抗,也能带领具有一定规模的武装造反队伍向朝廷投降,招安做官。

当游民受到招安归顺朝廷以后,这个口号也要作些调整。宋江带领梁山好汉归顺朝廷以后,便收起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打出了写有“顺天”、“护国”两面红旗。从“替天”到“顺天”,把自己这点主动进取精神收起了,这是统治者所愿意看到的。从《水浒传》七十一回以后的情节看,宋江的“替天行道”还是真诚的,他把这个口号看成梁山好汉忠于朝廷、忠于国家的招牌,当也是绿林出身的王焕带兵来清剿梁山时,王焕斥责宋江“安敢抗拒天兵”!而宋江回答是“我这一班儿替天行道的好汉,不道得输与你”。意思是“你是‘天兵’,但我们是‘替天行道’的好汉!旗鼓相当”。后来征辽国时,连辽君臣也知道梁山是“替天行道”的。“替天行道”这个口号使宋江名扬天下了。宋江要把这个口号坚持到底,他连身后事都考虑到了。当朝廷赐死宋江时,宋江对李逵说:“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所以也给李逵喝了毒酒,二人一起归天。这里作者是要塑造一个与岳飞类似的“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的忠臣形象,这种悲情的呼唤就使得宋江这个形象崇高而且富有号召力了。

《水浒传》里的造反有理

《水浒传》所描写的“造反”,主要是游民的暴力反叛,也就是乱世中大大小小山头,以及各类杆子的打家劫舍的活动。作者心中也很明确地知道,一旦上了山,加入了杆子,参与造反活动,就是与主流社会决裂了,就是陷入“十恶不赦”的大罪了,这对当时的良民来说是极敏感的问题。可是从游民的眼光来看,在走投无路时,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当少华山的朱武邀请史进为少华山的寨主时,史进说:“我是个清白的好汉,如何肯把父母的遗体玷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提。”这有些“当着和尚骂贼秃”的意思,可是说者、听者都不以为迕,可见这是符合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大家都这样看,史进说出了真相,从而制止了朱武的进一步相劝。此时史进还没有冲出宗法网络成为游民,还可以到关西经略府找师父王进,为他安排一条出路。因为有这条路,所以他还要选择,不会很快上山。这是符合生活真实的。其他如林冲、宋江、武松、卢俊义也都有这个徘徊过程。有的人曲折更多、时间更长,书中真实地描写了他们走向梁山的外在和内心的困难及矛盾。但是更突出了他们不上梁山所面临的种种苦难和生命的危殆,这就从反面说明梁山“聚义”、共同反抗的必要。《水浒传》展现在读者面前更多的是作者面对人们走上造反道路时的坦然心态,这种心态不仅是良民们所没有的,而且超越了一般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作者对梁山上英雄好汉们攻州陷府、打击敌视梁山的地方武装势力,甚至借道抢粮没感到有什么不对。作者对造反的这种态度不能不影响读者。

《水浒传》虽然号称“忠义”,但是从总的倾向来看,《水浒传》并没有否定“上山”,把它看作是好汉们被迫不得已时的一个明智的选择(当然只局限于上梁山和与梁山有关的“山”)。游民,特别是受到官府逼迫而成为游民的人们,他们要想生存,最后只有聚为团伙,拿起武器,以暴力反抗官府,保卫自己这一条路好走。从《水浒传》的形象描写和作者的议论中都可以说明这一点。我们读《水浒传》,只有读到林冲在一片风雪交加中上了梁山,读者为他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为他终于获得安全而庆幸;“智取生辰纲”中的“七雄”战败何涛之后上了梁山,读者才会觉得这些好汉终于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宋江也是被劫法场的好汉们救到了梁山之上,读者才认为他获得了真正的安全。这是用形象的塑造告诉读者,这些英雄好汉上梁山是对的。《水浒传》作者还把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上梁山去造反,下决心与“朝廷做个对头”称作“聚义”;把他们冲破重重险阻,终于实现了“聚义”比喻为: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把参加梁山造反队伍比做冲破天罗地网,这是作者对于英雄好汉们武装反抗的直接肯定和歌颂。不仅从文学史角度看,这是第一次;即使从思想史上说,也是史无前例的。《水浒传》产生之前,还没有一位作者敢于如此大胆地肯定造反活动。

上梁山与逼上梁山

西汉末年新市人王凤、王匡组织荆州的饥民武装起义,并以绿林为根据地,这支军队当时称之为“绿林军”。从此留下“绿林”这个词,用以指聚集在山林荒野的武装反抗者和武装劫盗集团。因为继承西汉的东汉政权的创业者刘秀武装起事不过是绿林的继续,正所谓“光武创基,兆于绿林”,因此,主流社会是肯定“绿林”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却变成了与主流社会对抗的武装力量的代名词,或径指盗匪。但是这个词汇却没有明显的贬义。例如唐代李涉诗《井栏砂宿遇夜客》有句云:“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绿林”这个词在当时毫无贬义,否则那个“豪客”会不答应的。

后世能和“绿林”齐名,并作为民间武装******力量称呼的是《水浒传》的“梁山”。“梁山”与“绿林”比较起来,前者有明显的褒义。自从《水浒传》在民间流行、“梁山”这个山头广为人知之后,它就不是坐落在今山东省郓城县西面的那个小土山包了。梁山被赋予了武装造反、武装抗暴的色彩,成为造反者的圣地。梁山给许多武装反叛者以各种想象(如把梁山看作是反叛的象征,力量的象征,义气的象征,成功的象征等),因此成为他们敢于把造反事业坚持下去的精神归属。

早在明代初年,刘基从梁山路过曾感慨说,历来武装造反者颇多,可是最后只有“梁山独擅名”。这是通俗文艺作品的巨大力量之所在。统治者也承认这一点。明末刑科给事中左懋第在向皇帝上奏写的“题本”中也说:

“李青山诸贼啸聚梁山,破城焚漕,咽喉梗塞,二东鼎沸。诸贼以梁山为归,而山左前此莲妖之变,亦自郓城梁山一带起。”

“梁山为归”,也就是以梁山为精神上的归宿之意。明代万历间的白莲教起事的头领徐鸿儒特别相信梁山泊故事,把总部迁至郓城梁家楼,并模仿宋江礼贤下士。清代的秘密会社把他们的组织直称作梁山,把参加秘密会社就叫做“上梁山”。

《水浒传》描写和塑造了梁山的形象,为了说明“上梁山”的合理性,书中从第七回起叙述了好汉林冲被迫上梁山的过程。通过这个故事,读者把同情心给了林冲,并从内心赞同他这个选择。“逼上梁山”这个词就是这样产生的。这就给了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受到不公正待遇、又得不到伸张的人们以勇气,给在现实生活中实在活不下去的人们指了一条“出路”。当他们内心因为传统的熏陶浸渍而有些畏惧的时候,“上梁山”、“逼上梁山”会给他们以鼓舞。主流社会中有些人士也会因为有“逼上梁山”的故事,从而对某些造反者产生些许理解。“上梁山”与“逼上梁山”是“造反有理”的过程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