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叶真正动笔写小说的时候,才知道其中的甘苦。她在一次跟苏杨的电话中说,“通过写书,我不再贬低其他任何一本书了,通过我自身的体会,我知道每一本书都熔铸了作者的大量心血。都不容易!不管写得好坏,都是值得尊重的。”
苏杨说,“好哇,你现在进步不少嘛,懂得体谅别人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狂傲了。”
“人都在变嘛,我若还站在原地不动,那岂不成了一截朽木了吗?难道你忘了水要不流就将成为一汪死水。而人若不变将会成为行尸走肉,只是生物意义上的人,而不是精神意义上的人了。”黄叶有些得意。
“不过那也得看人自己怎样选择,许多人只是忙忙碌碌地过着日子,从不思考自己的存在,那对于他来说一年和十年并没有多大区别,而有的人可能在瞬间就能从一个台阶跃上另一个台阶,那他的那个瞬间可能要胜过别人一成不变的十年……”苏杨在电话那头又阐发了许多。
“你的想法很哲学嘛!”
“什么哲学不哲学,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人的思想闸门一打开,那异彩纷呈的想法你想关也关不住地纷纷从那道闸门里往外跳。”
“我这里有个跟你差不多的想法说出来与你共享,我觉得人在劳动——我说的是体力劳动——的时候,一些奇异美妙精彩的想法就会在劳作的缝隙中随着汗水一同流出来,怎么样,心有灵犀吧!”
她们经常在电话中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苏杨问黄叶,“你跟我电话里说这么多,不心疼电话费吗?”
黄叶说,“你真是多此一问,我从来没觉得跟你打那么长时间电话是浪费。而且,我觉得在电话里交流,似乎更能调动和激活思想的潜质。”
“因为在电话中不用面对彼此,可以排除很多顾忌和干扰。可以使人的思路心无旁骛的顺着话题随意游走,那时的思路很纯净,也很清晰,就象一条流淌无碍的小河,很自然的顺流而下。”
她们就这样谈着,交流着,不时有惊喜的火花诞生,还夹杂着为火花而发出的惊呼。
尽管很不顺利,但黄叶还是把她的长篇小说《飞蛾扑火》拟好了提纲,并写到了第三章。
白天上班,晚上在宿舍里写小说已经成了黄叶的程式。当她写的进入状态时,隔壁那充满诱惑与挑逗的声音根本就无法进入她的耳朵。
这天晚上,她又在埋头写着,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心里不禁有些恼火。
“谁呀?”黄叶提高了嗓门问。
“是我!我想找本书看。”黄叶听出是黎平章的声音。她立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怎么可以那么大声地问呢?可谁知道会是他呢?黄叶有点暗自埋怨,也有点埋怨黎平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自己一声呢?但转而又一想哪有借书还有预约的,黄叶为自己的荒唐感到可笑。
“等一下!”她把桌子上摊的乱乱的书稍事整理,又把被子折好。这些日子,光顾着写小说,什么也顾不得了,甚至有时候连脸都不洗,象个野人。
“进来吧!”黄叶把在门口站了半天的黎平章让进屋里。
“喝水吗?”黄叶转身倒水来缓释一下自己脸上分明的紧张之态。
“你的书进行得怎么样了?”黎平章接过杯子问。
“刚刚开始,很困难。”黄叶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黎平章那头浓密的黑发出神。
黎平章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浓眉浓发,棱角分明,跟周总理很相象。那头浓密的黑发还略带点卷曲。最能体现他身上忧郁气质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凝重,透着隐隐的沧桑。面部的线条很柔和,总给人内敛、平和的感觉。
“泄气了?”黎平章微笑着问。
“没有,不过总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或许是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吧。”黄叶摇摇头说,“想和做真是不一样!有时我还真怀疑自己的能力。”
“想是做的前提,做是想的结果。你现在的情况也许是从‘想’到‘做’的一个过渡。一旦你适应并完成了这个过渡,你的写作也就达到了最佳状态!”
“你还蛮哲学的嘛!”黄叶由衷地说,“不过你这些话倒启发了我,让我又找回了点自信。”
“找回自信的是你自己,”黎平章反驳道,“别人顶多不过无意中给你一个提示,关键是你自己。坚持下去,一定不要放弃,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
黎平章定定的望着她,眼神里满含着期待。
“谢谢,真的谢谢你对我说这些。”黄叶感激地望着黎平章。黄叶又想起那张纸条和那个很狼狈的夜晚。黎平章对那个夜晚只字不提,可见他是多么的善解人意。而有的人很可能就会探究一些什么作为你对他应有的回报。而他是绝对不会那样的,这一点黄叶是那样坚定的相信自己的直觉。
“跟我还这么客气?”黎平章诙谐地说,“既然你一定要谢我,那就借给我两本书看吧。”他的目光定在黄叶的脸上,正好同她的目光相遇。
黄叶的心象被电击过一样猛地跳了几下。她有些慌乱,无法抵御。慌什么?黄叶斥责自己。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算不上高大英武,你不该在他的注视下心乱神迷,黄叶暗暗拧了一下自己的手,力图使自己镇定。
“你自己选一本吧,我的书都在这里了。”黄叶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柔和而不杂,但她还是从自己异常的说话节奏中听出了自己的不镇定。
“还是你给我推荐吧,你这儿书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该选哪本。”黎平章又把这个接力棒传递给黄叶。
“我最近买了两本书,刚刚看完,觉得不错。你可以拿去看看。”黄叶从里面抽出那两本新买的《火与冰》和《拒绝遗忘》递给黎平章。她觉得自己递书时手微微抖了一下。
“那谢谢啦!”黎平章说话的时候眼睛又一次和黄叶的眼睛相遇,黄叶慌忙躲开。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黄叶也让自己的不规则的心跳平息下来。
“你这几天怎么没去跑步?”黎平章的话就象一阵微风,把黄叶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又吹起了涟漪。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险些失去平衡。
“晚上写书太晚,起床也晚。”黄叶自嘲地笑笑,用手指去压自己的太阳穴。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黎平章关切的问。
“没事,只是有点头疼,可能是睡眠不足引起的。”黄叶说着又皱起了眉头加以辅助说明。
“那你赶紧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黎平章站起身轻轻地掩上门走了。
惆怅失落就象烈日中的阳光炙烤得她很浮躁,她有点恨自己说话的不恰当,分明像是在赶黎平章走!为什么不找个其他的理由?无论什么理由,只要他不走。可自己偏偏说了这样一个很笨的理由。黄叶心中的懊恼塞满了她的沉重的脑袋。
她想继续写她的《飞娥扑火》,但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写来写去,慢慢地所有的字都变成了“黎平章”。黄叶暗骂自己中邪了。干脆睡觉算了。她草草地洗漱一番就躺下了。但闭上眼睛之后,就看见黎平章正在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那种眼神能够穿过时空的隧道将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慢慢变成零。那种眼神使她无法入睡。她翻来覆去想让自己摆脱那种眼神的控制。但是她又实在是无法左右自己对那眼神的迷醉。
黄叶突然想起苏扬说过的话,你在入睡前因想起一个人而无法再入睡,那么这个人就是你真正爱上的人。难道自己爱上了黎平章?苏扬还说,你以后见到真正爱的人就会知道冼浩并不是自己的最爱,难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黄叶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周围的肌肉胀胀的酸痛。她用手狠狠地掐着。各种思绪依然象一团乱麻在大脑里纠结着,缠绕着。你在做什么?黄叶心里问那个让自己无法入睡的人。你是否能毫无倦意的坦然入睡?你可知道这里有一个因你而失眠的人?你在入睡前可曾想到了她?你在梦中可曾梦到了她?黄叶心里有着太多的疑问,这太多的疑问促使她更加难以入睡。
她又打开灯,从日记本里找到那张纸条,一遍遍的看,看得泪雨潸然。
因为失眠,黄叶白天总也打不起精神,就象得了大病一样。可是到了晚上,她脑子里的细胞就异常活跃。但尽管活跃,小说却毫无进展。当她面对稿纸的时候,脑子里混沌得好象一片浆糊,总是无法集中精力。而且干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好象丢了什么东西。有一次拿着牙刷当梳子在头上刷了半天;还有一次把背心穿反了,闹了个大笑话。晚上一直到脑袋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折腾得昏昏沉沉才能入睡。
但是,她依旧天天盼着天黑。就象她小时侯盼望过年一样,因为这几天是黎平章值班的日子。当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的时候,黄叶的心就开始猛烈地跳。她的耳朵就开始捕捉楼道里的每一个动静。黎平章拿钥匙的声音,开门的声音,甚至连他开灯的声音也被她那对敏感的耳朵捕捉了回来。当她确信黎平章关上门之后,她就悄悄地打开门站在门口,看他屋子里的灯光,一看就是大半天。当她回到房间,想写点什么的时候,她的耳朵却总有自己的意志,等待那重新开门的声音,等待楼道里重新响起的脚步声,等待水房中的流水声,等待他的房门最后一次关闭的声音,然后她的耳朵就和水房中滴水声一起陪伴着寂静的夜。她的耳朵已经不再属于她,而是属于那些声音。
一连几天,黄叶被这些声音折磨得心力交瘁,她有点恨那些声音,但又无法从那些声音的纠缠中摆脱出来。而她的小说也早就无法正常继续了。自从她开始注意那些声音,她还未写出过一个字,更无法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她有些坐卧不宁了!她又觉得自己的心象悬在半空中似的,无法沉下来。
这天晚上,黄叶打开录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想用音乐来抵御那些声音的入侵。
《二泉映月》那迂回曲折、苍凉悠远的旋律顷刻间绕满了整间屋子。这首曲子曾被一位日本人誉为“跪着听的曲子”。那就象一位经历了沧桑的人在讲一个悠远绵长的故事。尤其是在晚上,那浓郁的感伤和苍凉会感染所有聆听的人。黄叶的脑子顿时感觉清晰了一些。
一阵久违的敲门声一下子就把那刚刚恢复的清晰又搅得乱七八糟。黄叶的心又悬了起来。她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谁呀?
是我,黎平章那深厚略带磁性的男中音,你休息了吗?
不,没,没有,黄叶有些结结巴巴。她打开门,目光飘忽不定:进来吧!
我在屋里听见这支曲子,我也很喜欢《二泉映月》。黎平章的借口很自然,不着痕迹,也让人很信服。
那我们再听听,黄叶说着又把带子倒了回去。
他们都陷入了那支曲子的迂回曲折中。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任凭那首曲子萦绕、回荡。
这支曲子,透着一股浓浓的沧桑。长时间的安静后,黄叶打破了那份沉默。
“它里面包含了作者对人生太多的感悟和体验。阿炳经历坎坷,不过倒也为他提供了艺术的灵感和源泉。”黎平章有些感慨,“看来苦难有时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可人们并不愿为了获得那种财富去遭遇苦难,”黄叶接着说,“就象谁都不愿意因为要做张海迪而希望自己高位截瘫。”
“当然,人没必要为了增加阅历而制造苦难,那样似乎就是有点作秀的意味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人一旦遭遇了一些不可避免的磨难、苦痛,就应该把它当成一个磨练意志的机会。以一种积极的心态去锻炼自己,超越自己。那样才能由被动变成主动。”
“你说的有道理,只是说时容易做时难,大多数人都是一遇挫折马上就一蹶不振,更谈不上超越自己了。”黄叶发现一旦他们谈起话来自己就不再那么慌乱,甚至觉得自己很从容。
“所以阿炳就一个,贝多芬就一个,这些人就成了凤毛麟角。他们的成就比那些条件优越的人要高许多。有时候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般人拥有着比他们无比优越的先天条件,反而却毫无作为?”黎平章似乎陷入了沉思。
“也许是那些苦难和挫折对这些人的打击,反倒激发了他们潜藏的能量,这些能量象火山爆发一样,一出现就绚烂夺目。所以那些身残志坚、寒门出贵子的典型也不过是将其体内蕴藏的东西挖掘出来而已。”黄叶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平时没有想到过的,也不会想到的东西,尽管不是什么深奥的哲理,但那种属于自己的发现和见解仍然让她有些激动。
“你的这个观点是牛顿的那个‘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力学原理在生活领域的延伸。”黎平章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激赏,却又稍纵即逝。
但还是被敏感的黄叶捕捉到了。她有点得意,“这么说我拓展了牛顿力学的应用领域了?看来我该申请专利了!”
“你倒不谦虚!”黎平章的语气有点宠溺的味道。“就那点儿也值得你如此炫耀?”
那种语气似乎在鼓励黄叶与他辩论,黎平章后来说我那是为了引诱你继续说,我喜欢看你娇嗔的样子,那时候我不敢有什么奢望,只好用一些小小的手段窃取你无意中遗漏的女儿娇态。那时感觉有一丝甜蜜,也有一丝愧疚,象偷了你什么东西。当时就想,能得到你的青睐,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
“我怎么听你说话象是种酸葡萄心理,别总贬损别人的葡萄酸,你恐怕连酸葡萄都没有。”黄叶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我只想要甜葡萄。”黎平章继续逗黄叶。
“当你饥渴难耐时,手边有一棵酸葡萄就能让你起死回生,如果你执意要等着那棵甜葡萄,结果只能渴死。”
“有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黎平章说到这里撑不住笑了。“我们这是说到哪儿了,从阿柄的二胡曲子扯到吃葡萄、玉碎瓦全上面了,简直是离题万里嘛!”
黄叶也不由地仰头大笑起来。
她上班之后,还没有这么放肆地笑过,以前在学校时经常发出那种无所顾及的笑声,可工作之后那种无拘无束的笑也成了一种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