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笑过之后才感觉到有点失态。她收起笑声对黎平章说,“电视上看过一个《跑题》的小品就跟我们刚才的情景差不多。”
“你会拉二胡吗?”黎平章又把焦距集中在她身上。
“不会,你呢?”黄叶目光游离地说。
“不太好,过去宣传队文艺演出时练过。”
“什么时候让我也聆听一次?”黄叶的脸上泛起笑意,目光开始专注。
“今晚恐怕是不行了,我的二胡放家里了。哦,你该休息了。”黎平章从黄叶脸上收回了目光转到时钟上,都快十一点了。他站起身准备走。
黄叶的心头顿时涌起一丝惆怅、失落。她很想再挽留他坐一会儿,可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多么希望自己说一些挽留的话。可她的嘴又合上了。她望着黎平章,她相信此时自己的目光里暴露了内心的难舍和留恋。黎平章也以同样的目光感应了她,他们的目光胶织在一起,但也仅仅是那么一会儿——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却可以让他们都无条件的整晚失眠。她感到那束热切的目光离她越来越远。
别走,她心里喊道。她似乎听到自己渴望挽留的声音。
门轻轻地掩上了,楼道里响起了熟悉而沉重的脚步声。稍倾,又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水房里流水的声音,然后又是脚步声,最后是彻底而明确的关门声。
只有水房里滴水的声音在夜里显得那么孤独,伴随着同样孤独的黄叶的心。她此刻毫无睡意,脑子里还有残留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什么的余波。这种状态是无法坐在桌前写小说的,她的《飞娥扑火》已经四天没有进行了,她恨自己这种漂浮迷乱的状态,又沉醉于这种状态无法自拔。
黄叶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水房里那清脆的滴水声,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黎平章的脸又在她的眼前出现,他正凝神注视着他,黄叶被他看得有些慌,有些乱,有些意乱神迷。她想逃,但更多的是想在这种目光里融化,她不敢把自己的目光跟他短兵相接,她怕那两束目光汇合的瞬间爆发的电量把她击垮。她已经被击中过了,那种威力她仍然心有余悸,那种击中后的晕眩她要好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不要逃,这象是呼唤,象是命令,更象是渴望,只这一句,她所有逃跑的决心和勇气已经溃不成军。她感到自己被黎平章抓住了,不,是被俘获了。不,不要,她挣扎着,她要挣脱这个有力的拥抱。
当她终于挣脱了他的拥抱之后,她才发现他早已不知去向,自己正躺在床上,毛毯掉在了地上。自己做梦了,是关于他的一个梦。他呢?是否跟自己有一样的梦境呢?莫非自己真地爱上了他?
那以前对冼浩的感情又如何解释?那肯定不是逢场作戏!那时候她是发自内心地对冼浩充满了依恋。难道真如苏扬所说冼浩只是自己情感的寄托?这么快就淡忘了他们的过去,甚至对冼浩的怨恨也早已从心头淡去。现在对冼浩除了一些旧时模糊的影子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那么过去曾说过的那么多相亲相爱的话又算什么呢?真就是一个情感的驿站吗?一种愧疚感使黄叶对冼浩充满了感激——尽管冼浩最后的选择伤害了他。黄叶后来暗暗庆幸冼浩的离去,那样也无意中解决了他们三人之间可能会有的难题。如果她和冼浩不分手,或许根本不会去考虑自己跟黎平章的感情,即使有所觉悟,也会因顾及冼浩的存在而不去正视那份感情。
黑暗中黄叶的思绪在飘飞着,缠绕着。她的头因此而有些胀痛。黄叶用手死命地按着太阳穴,但却无济于事。她突然想起了苏杨,于是她拿起手机拨通了苏杨的电话。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苏杨的声音象是刚被惊醒的样子。
“我睡不着。”
“爱上谁了吧!”
“应该算是。”黄叶也不否定。
“有什么困难吗?”苏杨问。
黄叶不得不佩服苏杨的直觉。“他是个已婚的男人。”她慢慢的说。
“他跟家里关系怎么样?”苏杨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
“他跟妻子关系很不好,但似乎跟他的孩子关系很好。”
“这么说他也无法给你婚姻。”苏杨叹了口气说道,“你还能退出这个旋涡吗?”
“我——我掉进去了!”黄叶犹豫了一下说道。
“他呢?”苏杨问道,“和你一样吗?”
“他——凭直觉——他应该跟我一样。”
“你想要婚姻吗?”苏杨又问。
“不想。”黄叶连犹豫都没犹豫。
“你最好顺其自然,即不要刻意的往前走,也不要有意的压抑感情。我真心希望你跟自己最爱的人相爱,但我也不愿你为爱而受苦。最好不要走我的路。明白吗?”苏杨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好吧。”黄叶的眼角也有些湿润,“谢谢!”
关了手机,黄叶的思绪马上陷入了混乱状态。随你们去飘去飞吧,她只好任凭思绪在黑暗里纠缠。
“听说黎经理又好几天没回家了,准是又和他妻子吵架了。”
“他总是这样,一吵架就在单位住着不回家。”
“不过听说他妻子很泼,这么多年也不知道黎经理是怎么过来的?”
“那女人又没工作,又没文化,人还那么刁蛮难缠,真难为黎经理能忍受她。”
……
销售部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黄叶在一边静静地听,以前他们议论别人时,她总不屑于去听,可今天他们说的每个字都象钉子一样钉在她心上。
“黎经理人看上去那么文质彬彬,竟然娶了那样一个女人?”
“过去成分论的年代,他家的富农成分,能有人肯嫁他就已经不错了!”
……
人们还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别人的不幸和苦痛在他们的细细咀嚼中味道慢慢地淡了。但在黄叶的心里这些东西却慢慢地聚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液体。她现在才明白黎平章的身上为什么总是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和沧桑。二十多年死水一样的日子!人的命运就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你再努力挣扎,也无济于事。黎平章的不幸是当时所有中国人无法左右的宿命。那是一种历史性的操纵,被操纵者根本无力抗拒。
晚上,黄叶注意到黎平章的屋子里亮着灯,这天本不该他值班,看来人们的议论是真的。为了避免一些无为的家庭矛盾,逃避算是最无奈的选择。
黄叶很想去看看他,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安慰他,还是说点别的?那些空洞的语言太苍白了,又怎能抚平那心头的伤痕呢?说其他的东西,她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也许他需要自己一个人待着慢慢舔拭伤口。
正在黄叶犹豫不定时,传来了二胡声。那声音听上去苍凉,凄婉,象一种压抑的哭泣。尽管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但黄叶仍感到一阵阵的凄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感到眼睛有些潮湿,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一阵熟悉而又怯怯的敲门声打乱了她的伤感。她赶紧擦了把脸去开门。
黎平章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二胡,“今晚有时间吗?我想献丑。”黎平章的声音低沉浑厚。
《江河水》、《二泉映月》在屋子里回荡着,黎平章拉的投入,他似乎把满腔的忧郁愤懑都倾泄在那把二胡上,并通过它传递给了黄叶。
这是一个外表有着东方的内敛气质的人。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有着西方的张扬激进,不过这些都被那股内敛遮蔽得严严实实。没有走进他内心世界的人根本无法感受到他激进的内核。这么多年来,他想没想过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呢?
“不好意思,见笑了!”黎平章收起二胡放在桌子上,“你那两本书我看完了,很不错,不过我觉得还是钱理群的那本《拒绝遗忘》更适合我的阅读习惯,余杰的《火与冰》也不错,但他的观点只是一些常识性的,没能超越鲁迅。”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面临的命题仍然是鲁迅当年面临的命题,就这而言,是无法谈超越鲁迅的,不过也许要看是哪方面了,或者是看从哪个角度去衡量了,也许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鲁迅也说不准。我们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能在这里发表一下个人意见罢了。”
“那倒也是。”黎平章不再专注于讨论,他把更多的专注给了黄叶本人。
“你今天值班?”黄叶小心试探着问。
“我和张书记换了换,这些天我替他。”黎平章轻描淡写地回答了黄叶,这令黄叶莫名地有些恼火。
他对自己还是有所保留,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为他难过。可转念一想,象他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轻易地向一个人诉苦的。黎平章后来跟黄叶说,当时哪里敢有太多的奢望,只想着能够和你做普通朋友也就满足了。
黄叶只顾着伤神,连黎平章告辞走都没注意到。门响后,她才发现,屋子里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黄叶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了,可直觉告诉她,黎平章对她决非一般感情。他看自己时的眼神,有关心,还有点爱怜,似乎还有一丝犹豫在里面。为什么要急匆匆地走?为什么不再呆一会儿?以后,黎平章对黄叶说,我怕再呆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我是担心自己忍不住会伤害了你。
公司旁边的空地,到了晚上就成了露天舞场,黄叶一直没去过。这天,她吃过晚饭,天还不太黑,就决定到外面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