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澈出差去广州的当天早晨,我意外地接到了唐逸旻的电话,得到了一个让我更加意外的消息:陆翔回来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做了唐逸旻的女朋友,在那之前,我曾经偷偷地喜欢过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就是陆翔。我和陆翔自初中起便是同校,他高我一届,因为英俊异常,还有与他学习成绩一样棒的球技而闻名全校,女孩子们都喜欢他,我亦然。
初二的时候,我因打扫教室而晚走了半个小时,走出教学楼大门的时候,正望见陆翔和他的朋友们在打球,陆翔赤着上身,汗水顺着他古铜色健美的皮肤流下来,我站在篮球场边莫名其妙地呆住了。
一个男孩走过来,对我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立即低下了头,不敢说话。此时一个声音出现在我的头顶:“你不认识她么?她叫萧紫水,我们下一届的小才女。”我抬头,正撞上了陆翔那张灿烂得可以把阳光比下去的笑脸。
第二天我收到了那个问我名字男孩写给我的情信,他说他看到我站在篮球场边,穿着一身白裙,宛若天使。
那年,我还不到十五岁。后来,陆翔考到了一所重点高中,我在一年之后也默默地跟着考了去,只是想静静地远远地站在操场边上看他打球。如此,满足。陆翔在高中时代有了女友,一个与他一样优秀的女孩,我曾对唐逸旻说起我对陆翔的感情,我说,那是一种非常纯洁的喜欢,没有任何杂念与私心,只是一味地希望看着他幸福快乐。唐逸旻说,那是最原始的爱情。
那段时间,我常与唐逸旻谈起陆翔,他二人因为同在篮球队打球而感情甚笃,我与逸民的感情也因此与日俱增。再后来,我爱上了唐逸旻,做了他的女朋友。那一年,陆翔考去了安徽的一所大学,而他美丽的女朋友去了上海。
一年后,我高考落榜,不顾家人的反对跟着唐逸旻到了北京,放弃了我所有的一切,除了爱情。
那个时候,我听说,陆翔与那美丽的姑娘分了手,我忽然心痛,因为不能看着他幸福。然而,我已无心无力再去关注陆翔,因为我要为了生活奔波,在偌大的北京,我一个柔弱女子,没有学历,又如何能养活自己?
最后,在唐逸旻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等来的不是他的承诺,而是他未来的妻。万念俱灰中,我知道,陆翔出国了。我想,至少,有人比我幸福。还好。
从未想过能再见陆翔,他已经连同我的记忆一起,被我藏在了不容易发现的地方。
但他回来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幸福,我真的希望他现在是幸福的。
我在电话里答应了唐逸旻,与陆翔一起吃饭。
出门前,我很是忐忑,没有原因。十数年来,每次见到陆翔我都会异常紧张,手足无措,这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无法改变。
走进餐厅,见到风度卓然的唐逸旻,还有他身边的陆翔。与唐逸旻笔挺的西装相比,陆翔的休闲打扮看起来那样普通,就好像我初次见他一样,青春无比,耀眼无比,却又淡然无比。那瞬间,我忽然明白,原来,十数年来,我心中的陆翔从未改变。
见我到来,陆翔起身,伸出右手,颔首微笑:“紫水,你好。”
十数年前,我偷偷喜欢上了我的学长,我到现在也不曾知晓,那种纯洁的情感能否被称为爱情。当我在许多年之后再一次见到了他,仍然如多年前一样地慌张无措,只是,现在我学会了掩饰。
陆翔向我伸出手的时候,唐逸旻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帮我拉出了椅子,对于女性,他永远都是那么风度翩翩。
“刚才陆翔还在说,这么多年了,紫水仍然是当年那个纯净的姑娘。”唐逸旻帮我叫了一杯柠檬茶,笑着与我讲起陆翔回国以后发生的一些事情。事情不多,且都是细节,好比他说过的某句话,或者某个眼神某个动作。
“我看了你的小说,”陆翔说,“也希望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了,陆翔仍是没有改变他的习惯,仍是固执地将人们口中的“女孩”称为“姑娘”。
“怎样的女孩呢?”
“一个懂得爱的姑娘吧。”忽然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吧台上杯盘叮当。
“很多人说,爱情不能等同于生活,只是一个梦想而已。”我望着柠檬茶杯里面望渐渐融化的冰块,开了口。
唐逸旻的手在桌上,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如很多年前我们读书的时候一般习惯,“很多时候,梦想和现实是可以重合的。”
我轻轻笑,目光转向陆翔,“学长,你远道从美国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讨论爱情么?”
陆翔爽声而笑,“不,不是的,我回来,是为了实现一个梦想。”
“怎样的梦想?”我抬眼望着陆翔,他清澈无比的笑容与多年前毫无二致,这是如何的一个男子,居然能在近三十的年纪还保持着这般纯真的表情?若非心底无私,便是城府极深吧。陆翔的话刚要出口,我的电话便响起,我知道那是宣澈。“紫水,我到广州了,有些闷热,也许会下雨,你还好么?”
“你才离开三四个小时,我怎会有不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安心工作吧。”
宣澈笑,“那好,你乖吧,我有空再打给你。”
我挂上电话,面对唐逸旻和陆翔带笑的眼神,忽然害羞起来。还不到一分钟,宣澈的短信又追过来,他说:“紫水,我爱你。”宣澈从未在刚刚挂上电话之后又毫无原因地发这样的短消息给我,难道他心里不安么?或者是他感觉到了十几年前我对陆翔朦胧而执着的喜欢?
“听说,你有了一个优秀的男朋友?”见我放下电话,陆翔再次开口,语气里带了些许疼爱。
我忽然脸红,微微点头。
陆翔别有深意地望了唐逸旻一眼,叹气道:“我们都长大了,而且,在渐渐变老。”
唐逸旻随着陆翔的语调也叹口气,“很多东西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
我无可避免地忆起了当年我对唐逸旻舍生忘死的爱情,以及他毫不留情地背叛与伤害。顿时,心中无限惶恐,想逃。
“紫水,”陆翔从身后的运动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是我曾经写过的《有个傻瓜爱过你》。“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翻开书,指着一个名字说:“我想知道,你写的这个‘陆翔’,是不是以我为原型?”
我愣住了,万万没有料到陆翔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我这个问题。事实上,我也万万没有想到,陆翔会看到这本书,并且真的仔细读过。
我写的的确就是陆翔,那个活在我梦里,活在我心里的优秀无比完美无比的男孩子。但我从未敢想,有朝一日我可以去爱陆翔,那只是一种纯洁的愿望,希望看着他快乐,看着他幸福。
我愣在那里,盯着陆翔手里的那本书不知道如何做答,唐逸旻在此时淡淡地搭了一句:“学长,紫水借用了一下你的名字,你还要收版权费不成?”
陆翔哑然失笑,气氛顿时轻松下来。我感激地望着唐逸旻,不仅是这件事,还有从前爱着他的那些日子里,他总是能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紫水,紫水,你的电话响了。”唐逸旻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提醒允自发楞的我。
“哦,谢谢。喂?”
“姐,是我。”
我惊喜,“你在哪里?”
“北京。”
“真的?你什么时候到我这边来?”
“姐,”红雨在电话那头哽住了声音,“我和雨灵,分手了。”我的弟弟红雨告诉我,他和他钟情的女孩分手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无比惊诧地端着电话,忘记了对面坐着的二位款款绅士,忘记了自己在一家应该轻声细语的咖啡厅里,脱口而出的一句“你说什么?”吓坏了身边所有的人。
坚强如红雨,怎样的打击才能使他伤心如此,失态如此?我从未见过弟弟因为任何事失去理智,许是他从来不肯告诉我。我是知道红雨的,以他的个性,天大的难事也不会来找姐姐,因为姐姐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想保护的人。若非红雨孤独无助,若非红雨悲伤欲绝,他怎又忍心去让姐姐着急?
面对红雨的悲伤和无助,我万分不知所措,那一刻我非常怨恨自己,在红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比他更加不知所措。
“我晚上到北京,到时来看你。”红雨说完收了线,我这个傻弟弟,在这样的时候,仍然说他来看我,而不是他来找我。
电话挂上,我仍拿着电话愣在原处,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是真的。
“紫水,你还好吧?”唐逸旻轻声叫了我一声,我从恍惚里醒过来,抱歉地望着唐逸旻和陆翔,僵硬得甚至连一个虚伪的笑都装不出。我自小与陆翔和唐逸旻相识,讲话从来都是低头轻声,遇到惊讶事情也从来波澜不惊,如今日这般失态,怕是陆翔和唐逸旻都没有料到的。
我感觉到泪水从眼里滑出,分不清那是无助还是难过的泪水,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痛。
对面递过来一张手帕,我抬头,望见陆翔凝重的表情和柔暖的眼神,无端地更加想哭,却没有接住那张手帕,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位风度翩翩的绅士竟谁也没有安慰我一句,只是坐在我旁边,静静地望着我哭。
“对不起。”我说。
“没关系。”唐逸旻说。
“没关系。”陆翔说。
“送你回家吧。”唐逸旻站起来,扣上了西装的扣子。“改日再出来叙旧,反正学长不急着走。”
我听话地起身,由着唐逸旻和陆翔带着我出了门,上了唐逸旻的车。唐逸旻体贴地为我打开后门——他清楚地记得,我曾对他说,我只会坐在爱人的副驾驶位置。陆翔稍稍忧郁了一下,也开了后门,坐在我身边,我闻到了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洗衣粉的味道,居然跟当年的味道没有两样。
老天,我居然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两个人谁也没有问起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流泪,我为此感谢他们。
回到家里,我独自坐在沙发上,脑子里想出了无数理由来解释红雨和他女友的分手,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答案。许久之后,我才讶异地想起,在这样的时候,我为何没有想起给宣澈打一个电话?
门铃响了,我的弟弟站在门外,依然是那般俊朗干净,丝毫没有憔悴的痕迹。“姐,”他说,“你哭了?”这个傻孩子,这样的时候,他首先关照的,居然还是姐姐的心情。
我使劲把头低下去,不给红雨见到我脸上的泪水。这是我的弟弟,我疼爱的弟弟。他爱着的那个姑娘,一个毫不犹豫的转身,便敲碎了弟弟有关爱情的全部梦想。
“为什么?”我坐在沙发上,拉着红雨的手臂。
“她没有告诉我。”
“你问了?”
“问了。但她只说对不起。”红雨说着,声音有些发颤,“我不知道……”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知道红雨很难超越那种痛苦,尽管是万千苦楚,他提起赵雨灵的时候,眼睛里的光彩依旧那么动人。
红雨站起来,走到窗口,背对着我,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太阳的余晖在窗上勾勒出红雨的身影,那个背影,只能让我想到一个词:惨烈。
“我不懂,为什么她出差仅仅两天,便要跟我分手。”红雨小声说着,随后一个转身,我看到了他苍白的面庞,那张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我却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