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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语境干涉(2)

小结

这里讲语境对语言符号使用(说与写)的限制,表现在语音、句式和语篇格式的限制与影响上。我们会发现,这样的限制与影响在日常生活中是非常普遍的。不能说这种限制与影响是消极的。无所谓消极与积极。因为谁也没有感受到这种限制与影响的不便,更谈不上有什么消极后果。

3.语境对说话人的干涉

这是换了一个角度。上面说的是语境对语言符号的干涉,当然事实上也是对说话人的干涉。下面从说话人的角度看问题,语境对说话人提出什么要求呢?

语境对说话人有着特殊的要求。这些要求如不被说话人满足,就要犯语用错误,这等于是语境对说话人的干涉。

(1)如要隐略某些话语成分,说话人必须提供前提即语境。比如,某说话人在说出“第三阶段应是知识”之前,必须提供上文,否则,听话人无法猜出“知识”后面省略了什么。上文是:“未来学家托夫勒预言人类的三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暴力统治世界,第二阶段是财富统治世界”。从这个前提语境里,我们知道说话人在“知识”之后省略了“统治世界”

(2)语境要求说话人根据对象决定自己的言语行为或语用策略。用雅词问少儿,用儿语问老人,都是一种傻冒的言语行为———不得体。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3)语境要求注意对话的场合。在科学会堂里出口就是一串俏皮话儿,怎么样?在课堂上教学生学习夫妻之间互敬互爱的话语,如何?

(4)语境要求注意对话的语调与语气。说出赞同的命题把声音拉长,叙述紧迫的过程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回答师长的问题使出漫不经心的腔调,都是导致交际失败的重要因素。语调是发出意向含义的重要手段(参见第三章第五节)。语调与语气都是生命的迹象,生命意识,本书作者曾在拙著《美学语言学》的第62页:从言语的生命意识看两个动态平衡结构的吻合———做过讨论,此处不再赘述。

第二节语言符号的局限邀请语境介入

在讨论语境干涉话语之前,我们早就有一个问题要问:语言符号何以要求语境介入呢?

一、语言符号是有局限的

“语言符号的局限与语用学”一文(钱冠连,1991)曾指出,语言符号使人类从狭隘的直接感知的圈子里解放出来。人类使用它时觉得得心应手,应付裕如。“看到”事实上看不到的风光,“听到”事实上听不到的声响。不知道原子分裂的人,用心地研读了相关著作或听了学术报告之后,也或多或少地了解了原子分裂的原理与过程。于是,在千百次地听过活龙活现的讲述和读过鞭辟入里的描写之后,我们就产生了误解:语言符号的认知和表达功能是无边无垠的。

事实上,语言符号的作用是有限的。认真地一想,几乎人人都能发现它的脆弱与无能。从感觉上来说,证明这一点的实际例子是不难找到的。收听广播员的海浪报告,不看电视屏幕上的卫星云图,恐怕找不准海面安全区。学生听教师有关月亮表面的长篇讲解,还得辅之以高倍望远镜观察实际的月面。向问路人讲解城市街巷路线的人,没有不用手势比画来比画去的。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要是没有卫星云图、实际的月面和手势这三种非语言符号参与语言活动,发生交际误差或认知不全,是肯定无疑的。可见,语言符号的表达和认知功能不是万能的,无限的,而是有缺陷、有限度的。

上述三例中,卫星云图、月面实象和比画的手势,前两者是语境显现部分的符号的介入,说得准确些,是交际活动邀请它介入。后者(手的比画)是附着于人的符号,这个问题留到第三章去讨论。

1.从理论上,我们可以“数落”一下语言的缺陷

第一,客观世界进入语言世界时,都被打了折扣。客观世界的存在是共时的、多维的。可是一进入语言世界,即被语言描写时,却只能以历时的、单维的面貌出现。如人民大会堂,在一个瞬间之内,它的前后左右上下内外是同时存在的,而且它是三维,即立体的。可是,一旦被人说出来,由于语言的线性,一个音节只能跟着另外一个音节的后面依次说出,先说它的前面,再说它的后面,再说……直到最后一面,反正不能一个瞬间说出它的全部。如果一个事件(比如唐山大地震)要被人说出来,其疏漏更是难以估计了。这是语言状物、叙事的无能。

第二,语言符号有限,不可能与极为丰富多彩的世界一一对应。简单地说,语言符号不够用。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常说“词不达意”、“千言万语也表不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难以用言辞表达”、“这样说也是挂一漏万”等等口头禅,就是语言局限的元语言证据。特别是“挂一漏万”之说恰到好处地“暴露”了语言内部的疏漏与空白,说出来的是“一”,“漏”掉的是“万”。这是不是某一个人的语言能力有限呢?不是,或者说大多数情况不是由于说话人的语言能力问题。语言本身就不够用!语用学就在这儿找到了一个切入口。

第三,语言总是落后于现实。新的事物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出现,语言中的新的与之相应的表达却不可能是立即跟上。

第四,人类情感世界进入语言世界时,受到更多的亏损。以爱而言,真是一封情书一个样,一首情诗一个样,道不清,说不明。恨呢,那是把五脏六腑搜寻翻倒一个遍,也是不能说它一个万一的。真可谓“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刘勰)这便是语言传情、说理的无能。(纪秀生,1995)

2.刘勰等人(《文心雕龙》)对于语言的局限,有如下的论述:

“神思第二十六”:“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心里想的化为文思,文思化为语言,贴切时天衣无缝,疏漏时便相差千里。自己心里的道理却到国外去搜寻,意思看来就像在眼前,却又像远在山河之外。这说的是言不逮义。“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文思以外的细微意旨,文辞以外的曲折情趣,语言是难以说明的,笔墨也难以表达的。这说的是言不追义。“暨乎篇成,半折心始。”写成文章的东西实际上打了个对折。可见言只及半,距离大得很。“夸饰第三十七”:“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神奇的道理难以描摹(抽象的道理),精美的语言也不能写出它的极妙之处。这还是说的语不逮理。“序志第五十”:“但言不尽意,圣人所难。”语言不能把用意完全表达尽净,圣人也难以做到这一步。很清楚,这说的是言不尽意。

钱钟书对语言与思想之间的距离,有精彩的描述(《钱钟书论学文选》,第三卷第十六篇)。“作者每病其(语言文字)传情、说理、状物、述事,未能无欠无余,恰如人意中之所欲出。务致密则苦其粗疏,钩深赜又嫌其浮泛;怪其粘着欠灵活者有之,恶其暧昧不清明者有之。……语文之于心志,为之役而亦为之累焉。”这一段说语言文字的“粗疏”和“浮泛”,既不能“致密”又不能“钩深赜”,中外古今哲人学者对其无可奈何之状以至如斯:“不能不用语言文字,而复不愿用、不敢用抑且不屑用,或更张焉,或摈弃焉,初非一家之私忧过计,无庸少见多怪也。……哲学家湛明如黑格尔,矫激如尼采之流,或病语文宣示心蕴既过又不及,或鄙语文乃为可落言诠之凡庸事物而设,故‘开口便俗’,亦其舍旃。既较能践实平心者,亦每鉴于语文之惑乱心目,告诫谆谆……词章之士以语文为专门本分,托命安身,而叹恨其不足以宣心写妙者,又比比焉。”(黑体为引者所设)还有好多好多大学者“求全责善,啧有烦言”责备语文的例子,这里暂且略去,不过钱先生说:“以见责备语文,实繁有徒。”钱先生本人对语言文字的效用有多大的问题,从下面这段话看,还是提出了明白的回答:“巧构形似,广设譬喻,有如司空图以还撰《诗品》者之所为,纵极描摹刻画之功,仅收影响模糊之效,终不获使他人闻见亲切。是以或云诗文品藻只是绕不可言传者而盘旋,亦差同‘不知其名’,而‘强为之名’矣!”把诗文品藻比之于笨拙的鸟儿,老是围绕着“不可言传”的事物鸣叫盘旋,这至少是肯定了有“不可言传者”。这不正是说了语言符号的局限吗?

《管锥编:五四雨无正》:“韵语既困羁绊而难纵放,苦绳检而乏回旋,命笔时每恨意溢于句,字出乎韵,即非同狱囚之锒铛,亦类旅人收拾行!,物多箧小,安纳孔艰。无已,‘上字而抑下,中词而出外’(《文心雕龙:定势》)譬诸置履加冠,削足适履。曲尚容衬字,……诗、词无此方便,必于窘迫中矫揉料理。故歇后、倒装,科以‘文字之本’,不通欠顺,而在诗词中熟见习闻,安焉若素。此无他,笔、舌、韵、散之‘语法程度’,各自不同,韵文视散文得以宽限减等尔。”这里,我们撇开韵与散的区别不论,仅看笔与舌的区别。笔,就是书面语,舌,就是口语。口语是即时生成,时有错误发生(也可以即时修正),当然就更容易发现语言的局限性了。

3.语言应付不了禅宗的传承手段

禅宗不靠语言与文字立(宗)与传(宗)。这种情况一方面是说,言语应付不了禅宗的传承手段;另一方面是说,禅宗的性质不须在(或者说主要不须在)言语与文字上立与传。

先说“不立文字”。实际上是主要不依靠文字与言语。

再说“教外别传”。“别传”就是特别的传承手段。如棒打。有一个禅僧问首山省念禅师说:“临济喝,德山棒,究竟代表什么意思?”首山说:“你试试看。”于是,那名禅僧就一喝。首山骂:“瞎子。”禅僧再一喝,首山说道:“你混瞎子,成何体统!”那位禅僧听了,立刻向首山礼拜。首山就打了一个正着。最后是打解决问题。打使禅僧省悟。

三说“直指人心”。

既然禅门对话中,言语起不了很大的作用,便大规模地邀请语境对说话人干涉。罗汉桂琛禅师看见一个和尚走来,便竖起拂尘(掸除灰尘的东西)。和尚一见,作礼赞叹:“谢谢和尚指示。”和尚根据什么东西判断就谢谢桂琛?拂尘与竖起拂尘。前者是语境中的自在物,后者(竖起拂尘)却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扫除心中乌云。又如,崔相国走入大殿,看见一只小鸟在佛像头上拉屎,于是问如会禅师:“一切众生都有佛性,为什么这只鸟在佛头上拉屎?”如会答:“你放心,它再怎么也不会到鹞子头上拉屎。”崔相国是根据“一只小鸟在佛像头上拉屎”这一语境提出挑战的。如会根据这一语境说的那番话暗示:小鸟在佛头上拉屎,是习性使然,也是小鸟的佛性显现。小鸟不会到鹞子头上拉屎,是怕其杀害,也是佛性具体而微的表现。佛前挂着的一个破竹帘、在风中飘动的幡,都可以作为语境中的自在物干涉禅师之间的谈话。

4.《庄子》关于语言局限性的看法

先秦文学中的瑰丽之作《庄子》,没有对语言局限问题做过直接的论述,但其间的故事却接触到了这一点。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削木制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制轮的工匠]安得议乎!有说[能作出解释]则可,无说则死[处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坚[榫头造得宽就松滑而不坚固],疾则苦而不入[造得太紧就涩滞怎么装也装不上去]。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分寸心中有数]。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不能以言传的精华]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天道》)

这故事实际上有两个不可传。一是口不应心,以言不能传人(“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二是文字不能全面、准确记录传达出“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的经验与感受。庄子在这两个问题上并未分开。很明显,我们不能同意这一看法。因为科学史已经证实了:古代的经验的精华是可以记录并传承下来的。否则,世界科学技术到不了今天这个样子。但是,若断言庄子说得全错,也是过分了。我们能接受的只是:言传也罢,文录也罢,都能而不万能、万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