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汉语文化语用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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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导论(3)

4.多于话面(字面)的含义

第一,如何理解“多于话面的含义”?如下例中的话语“早饭要吃饱”,由于没有多于话语的含义,不算是窄式语用学研究的对象:

语境:一小孩早晨不好好吃饭,胡乱吃一点点就背上书包往学校奔。

妈妈:早饭要吃饱!

妈妈的话就是常规含义,即话面意义,不是语用学研究的对象,是语义学的研究范围,因为这个语境句只是表示了符号与符号所指对象的关系。

但是,下面语境中的“早饭要吃饱”就有隐含意义了:

语境:某市督导团将来学校检查工作,全校上下一片紧张气氛。往常课间卖点心时,大家你争我夺,纪律最为混乱,为给督导团留下好印象,学校决定取消课间点心供应,并已将此决定公之于众了。校长集合全校师生讲话。

校长:该以什么面貌来迎接督导检查?

学生:早饭要吃饱!

(《上海青年报》,1993)

这里的学生的答语才是窄式语用学研究的对象。这个语境句超符号的含义太多,它推导出的言外之意是:“我们知道课间没有点心供应了,于是就不会你争我夺了,于是就不混乱了,于是就给督导团留下好印象了,于是学校领导就可以得到提拔了,于是我们学生就要挨一餐饿了。”

吕叔湘有一段话基本上解释了什么是“多于话面的含义”:“任何语言里的任何一句话,它的意义决不等于一个个字的意义的总和,而是还多些什么。按数学上的道理,二加二,只等于四,不能等于五。语言里可不是这样。……在人们的语言活动中出现的意义是很复杂的,有语言本身的意义,有环境给予语言的意义。……所以才有‘言不尽’‘意在言外’这些话。”(1980)那么,“多些什么”到底是些什么呢?就是这段话里的“言不尽”与“意在言外”。

另外,这段话中说的“有语言本身的意义,有环境给予语言的意义,”大抵上,前者相当于语义学讨论对象,后者相当于语用学讨论的范围。所谓“环境给予语言的意义”就是超出符号性质的。语用学总是在超符号的范围上操作。

言外之意和简省不同。简省是“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事外。”或者叫“文略理昭”。省掉了言辞,但事情、事件和道理可以想见。钱钟书《管锥编:一二闵公二年》(第180页)中有一些解释:《模拟》篇又称左氏“文略理昭”,举例:“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说之曰:“夫不言‘攀舟乱,以刃断指’,而但曰‘舟指可掬’”较……为切,然言外虽有事而无多。

对于什么是多于话面的含义,我们可以借用钱钟书所举出的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同上书):“……须解说者,不足为简也。如‘秦伯犹用孟明’,突然六字起句;……只一‘犹’字,读过便有五种意义:孟明之再败、孟明之终可用、秦伯之知人、时俗人之惊疑、君子之叹服。不待注释而后明,乃为真简。”钱钟书说的是“不待注释而后明,乃为真简”,这是句子意义超负荷的非常恰当的例子。我再增加几个现代汉语的例子:“你怎么又来了?”可见某人已经来过,且说话人厌恶来人;“你怎么又这么干?”可见做事人已经做过类似的事,且说话人讨厌此做事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高名凯把语义分为“概念义”和“超概念义”。这两个对立划分得很科学,“超概念义”大致上就说到了语用学的范围,并且与本书所主张的窄式定义“多于话面(字面)的含义”相关。

“从理论上说,一个语言单位只能表达一个单元的语言信息,假如该单位表达的信息超过了一个单元,超过的部分就是语用学的研究对象。”

熊学亮(1996)把这种现象叫做“语言的超载”。“你会游泳吗?”这句话所承载的语言信息仅仅包含了词义(字典意义)、句法意义(疑问结构)和相关的语义信息(词语组合后的整体意义及词语间的兼容),而在一定的场合里(比如在游泳池边),语用者可能推导出“游给我看看”的含义,此时我们就可判定这句话是超载了。“从理论上说,一个语言单位只能表达一个单元的语言信息”,有没有值得商榷的地方,这里暂时不说,我们感兴趣的是“语言的超载”,它和本书要讨论的“多于话面的含义”,显然是一个意思。句法和修辞都在符号层次上操作,前者是横向选择,后者是纵向选择,偏偏语用学是超符号性质的。廖秋忠(1983)认为“语用学研究的是语言片断在特定场合中对说者听者所具有的实际意义。”这里所说的“实际意义”显然与“语言片断”若即若离,两者关系在符号层次之外寻找。

杨成凯(1994)有个说法,“正是由于L’(语言的一个理想模式)与L(语言)有差异和学者试图处理这个差异,使句法学和语义学之外出现了一个语用学领域。”传统语法把一些和理想模式不一样的句子说成是省略了某些成分,这样就可以不讲语用层次了。还可以理解成,这个差异在句法中表现出来,人们可以把它说成是“省略”,在语用学上,我们就可以称之为句子外的含义。杨的这一说法可以演绎成如下的解释:

上文:大学生恋爱的工作便从地下转到了地上。工作内容也有了较大的变化,接吻拥抱是“日常功课”。教师晚上散步,边走边想某个问题,偶然一抬头,便看到了如下的情景:

下文:一对学生正在那里热烈着。

(程文超,1995)

传统语法认为,按理想模式,这个句子应该是“一对学生正在那里热烈接吻拥抱着”,现在这个实际上的句子是省略了“接吻拥抱”。语用学却认为,这个句子无所谓省略了什么,作者使用这样的句子,他的意图就是为了让读者作出多于话语字面(语面)的任何想象。

从信息角度看,语用信息揭示了负载了内容的语言符号在运用过程中对交际者的价值。它和语义信息、语法信息共有一个载体,但信息的生长点不同。这个生长点在哪儿呢?不在符号上,而在语境干涉之中,或者附着符号束与智力干涉之中。

语用学的定义,真是人言人殊。它们是每一个语用学者心理的写照。但是,普遍认为,语用学是研究形式和意义不相匹配的言语活动,也就是说,话面含义超出了符号的负载。本书窄式定义就是反映了这样一个普遍认识。

第二,多于话面的含义,按其容量,分为两种,一是会话含义,容量较小,往往见于交际正在进行中的一两句话上。本节上面举出的例子就是这种情形,这里就不再罗列了;另一个是语篇含义,容量较大,国外是放在“语篇分析”这个题目之下研究的。本节只是举出一个有多于话面含义的语篇作为例子,怎么对语篇具体分析,进行操作,本书就不涉及了。国内这样的文章很多:

赴宴

满堂粉黛窄旗袍,侍酒殷勤步步娇。

送出外宾齐下跪,再伸素手要红包。

(选自杨宪益《“打油诗”一束》,1993年10月)

如果我们同意打油诗不是诗,因而不是文学,如果我们同意打油诗只是一个表明情绪、专于讽刺或自嘲的押韵文,那么,我们就会同意打油诗倒是最有言外之意的话语了,我们就会同意,在语用学家眼里,一首打油诗便是一个精短的语篇。“赴宴”的多于话面的含义是:批评那些不要国格人格只要钱的人。还有更长的语篇,如文章中之一个段落,或者一篇完整的文章(非文学),也会有言外之意。

5.研究多于话面的含义是窄式语用学定义的突出特点

这里有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需要解决:不产生言外之意的话语都排除在范围之外了,这样语用学只研究这一点点东西,不是太窄了吗?其实,判断一种理论是不是科学的,本来不必担心它所管辖的范围的宽与窄,只须根据以下三点:是不是简单的,是不是恒贯如一的,是不是可重复操作的(任何人都可以据规则重复地操作而得到相同的结果)。有了这三条,一个理论就可以站住脚,就具有解释力量,就会有针对性,而无需考虑它的覆盖面是大还是小。没有特定对象的学科,必然走向流产。语用学之所以被人一会儿称作“垃圾箱”,一会儿称作“灰姑娘”,别人(语言学其他领域学者)揶揄,自己(语用学研究者)调侃,就因为它企图覆盖许许多多的对象,于是就容易和别的学科抢研究课题。我们现在分成两个定义,分别管两个范围,窄式讨论的对象专一,但是却不乏迷人的魅力,因为要推敲出言外之意,智力干涉过后就是一种陶醉,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发挥与创造。我们将在第六章“语用的体现关系”看到这种魅力。而且,它的研究对象虽然专一,但观照的范围却很宽,只要有语言运用的地方,它都会有体现关系表现出来,这就是为什么第六章涉及到了那么多的学科的原因了。这样看来,研究对象专一不但不是缺点反而是优点。至少语用学可以不再与别的学科抢课题。

6.多于话面意义的文化传统与美学渊源

窄式语用学定义的魅力,有它特有的文化传统与美学渊源。我们研究传统的中国文化就会发现,文学艺术(诗、画、书法与文论)、儒家人物言论与禅门公案对言外之意情有独钟。文学艺术、儒家人物的言谈及禅门公案的言外之意,培养了我们中国人的审美味道,使我们把这些审美味道延伸到言语行为里。这就是中国文化传统与美学渊源对中国人言语行为的渗透。在这里,我们对这种文化与美学渊源按以下三个方面作一个简略的交待。

第一方面:文学艺术传统与美学作为渊源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6月第二版,第719~723页,以下所引皆出此书)里对此有一些论述,下面的引用与论述都是在象外得意即“意余于象”这条线索之下展开的:《张萱》“《乞巧图》、《望月图》皆纸上幽闲多思,意余于象。”陈师道《后山集》:“韩干画走马,绢坏,损其足。李公麟谓:‘虽失其足,走自若也’”;失其足,“象”已不存也,走自若,“意”仍在也。张画出于有意经营,韩画乃遭非意耗蚀,而能“意余于象”则同。宋明院画,如《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潺湲》,不画一人对水而坐,而画长林乱石,“一人于树阴深处,倾耳以听,而水在山下,目未尝睹”;《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不画空舟系岸侧,而画“一舟人卧于船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但无行人耳”;《竹锁桥边卖酒家》,只画“桥头竹外挂一酒帘”;《踏花归去马蹄香》,只画“数蝴蝶逐马后”……,亦皆于象外见意。黎士宏……“《孟尝君宴客图》,竟作两列长行,何异《乡饮酒礼》图说?陈章侯只作右边筵席,而走使行觞,意思尽趋于左;觉隔树长廊,有无数食客在。省文取意之妙,安得不下拜此公!”曰“省文取意”,已知绘画此境,犹声诗之“空外音”、“言外意”耳。

《晋书?文苑传》张华称左思《三都赋》曰:“读之者尽而有余”;《文心雕龙?定势》记刘桢曰:“使其词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耳”;杜甫《八哀诗》称张九龄曰:“诗罢地有余”;《六一诗话》记梅尧臣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白石道人诗说》曰:“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论吴道子不用界笔直尺云:“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也,虽笔不周而意周也”;吴之“画尽意在”,非张之“意余于象”乎?恽格《瓯香馆集》卷一一《画跋》:“尝谓天下为人不可使人疑,惟画理当使人疑,又当使人疑而得之”;“疑而得”即耐人思索而遇诸象外,非一览无余,恽氏危言之以发深省尔。《全唐文》卷三三七颜真卿《张长史十二意笔法记》记与张旭问答:“曰:‘损谓有余,汝知之乎?’曰:‘岂不谓趣长笔短,常使意势有余,点画若不足之谓乎?’”书之“点画”,画之“像”与诗文之“言”相当。……赵执信《谈龙录》载王士祯“云中之龙时露一鳞一爪”。窃谓王氏《香祖笔记》卷六:“……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实与“谈龙”之旨分途歧出……龙而亦“远”,则无“鳞”无“爪”,正似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耳。张萱、吴道子、院工以及西方诸师之画皆工笔也,而未尝不“意余于象”、“画尽意在”;左思《三都赋》铺张排比,博物俪词者也,而未尝不“尽而有余”。足见曲包余味、秀溢目前之境地,非“清谈”家数所可得而专焉。……至于含蓄隐示,作者不著迹象而观者宛在心目(shifting something of the load of creation on the beholder),则近视之工笔与远视之大写均优为之;同本于视觉之“孕蕴趋向”,利用善导,以策“意余于象”之勋。夫含蓄省略者,不显豁详尽之谓。……《琵琶行》:“犹抱琵琶半遮面”,禅偈:“彩霞堆里仙人见,手把红罗扇遮面”……“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者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梅尧臣两语自可合而都指写景,呈前逗外,虚实相生;……刘大櫆《海峰文集》卷一《论文偶记》:“文贵远,远必含蓄。”

值得我们注意的论点有如下这些:

意余于象;(张萱)

于象外见意;(钱钟书)

省文取意;(黎士宏)

空外音;(钱钟书)

言外意;(钱钟书)

读之者尽而有余;(张华)

词已尽而势有余;(刘祯)

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梅尧臣)

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也,笔不周而意周;(张彦远)

疑而得之;(恽格)

趣长笔短,意势有余;(张旭)

曲包余味,秀溢目前;(钱钟书)

呈前逗外,虚实相生;(钱钟书)

文贵远,远必含蓄;(刘大櫆)

如此多的命题皆围绕一个意思:言外之意。说得深透如斯,以至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