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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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高粱在簌簌作响,杨老宽又梦一样站了起来。他的两条腿在剧烈地抖动,他用手扶着一根高粱,仿佛那根纤细的高粱能够支撑起他摇摇晃晃的身躯。他仰望着蓝天,蔚蓝的天空上淡淡的云丝像说书人口中美女淡扫的蛾眉,红彤彤的高粱高高地擎起天空,他太熟悉这一切了。他在一瞬间想起了小时候娘把他高高地托起,他拿着剪刀去剪高粱穗。高粱穗鸡冠般通红,籽粒颗颗饱满,晶莹的朱红色外壳被浆体撑得像是要爆裂开来。他喜欢陶醉地闻着高粱的清香,喜欢高粱渲染出的无边无际的红色。这种味道只有这块土地才有,只有这个叫作成安的地方才有。甜甜的高粱窝头让他的身体变得壮实,香香的高粱粒粥让他变成了一条汉子。是从什么时候他变得暴虐起来?他毫不留情地压榨着同样吃高粱饭长大的乡亲,杀戮、讹诈、欺骗。

在临近死亡的瞬间,杨老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悔意,他对不起这片生长着红高粱的土地,对不起死去的娘。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把红红的高粱和娘那双红红的颧骨联系在一起。

现在,一切都将结束了。

靳大柱高大的身影就在眼前,血遮住了眼皮,靳大柱变成了一个散发着光晕红团。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吴栋梁警觉地拿起了杨老宽丢在地上的手枪。

陈国良和钟汉生从马背上跳下来。

“等一等!”满头大汗的钟汉生托住了靳大柱的拳头。

“你是谁?!”靳大柱瞪着血红的眼睛。

“大柱,他叫钟汉生,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吴栋梁转过脸疑惑地看着钟汉生,“钟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是为这个土匪头子来的。”钟汉生说。

“钟先生,你是生意人,而且是外地人,做好自己的生意才是本分。”吴栋梁压抑着怒气。

“你走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靳大柱重重地推了一下钟汉生。钟汉生像一棵挺拔的高粱,只是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了一下,靳大柱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有着紫红色脸膛的汉子。

“钟先生,你是什么意思?”吴栋梁的语气里多了些愤怒。

“大家都坐到田埂上,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钟汉生的语气平淡如水。一阵微风吹来,撩开了钟汉生的衣襟,一把小巧的花口撸子赫然出现在他的腰间。吴栋梁大吃一惊,因为像这样精致的勃朗宁手枪只有国军的高官才会有,它通常会成为高官们的装饰品,能用丝绸轻轻擦拭它乌黑通亮的枪身对于军人来说,那将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和炫耀。

“你到底是谁?!”吴栋梁再也沉不住气了,种种疑惑困扰着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做了数种猜测:国军高官、土匪、有政治背景的商人、共产党……

“共产党。”钟汉生轻描淡写地说。

吴栋梁下意识地用枪指了一下钟汉生,但随即又放下了枪口。

“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把勃朗宁手枪吧?”钟汉生语气仍旧平静如水,“这是一位国民党的高官送我的。这说明国民党和共产党不是敌人,而且还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眼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这个敌人足以让我们这个国家灭亡。同是中国人,国民党和共产党为什么要以仇敌相待对方……”

“你们的事别妨碍我杀仇人!”靳大柱没了耐性,他拎起插在地上的武士刀向杨老宽走去。

“大柱兄弟,请听钟先生把话说完。”陈国良拦住了靳大柱。

“你们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事我不管,我只管为乡亲们报仇!”靳大柱一把把陈国良推了个趔趄。

“大柱,先不要动手,请钟先生把话讲完。”吴栋梁说。

钟汉生点了点头:“我和国良追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吴警长能把杨老宽放掉。”

“什么?!”靳大柱跳了起来,“他身上有我们村的十几条人命!你算老几,凭什么要把他放掉?”

“钟先生,你管得太宽了吧!”吴栋梁再也抑制不住愤怒。

“吴警长、大柱兄弟,请你们到这边来。”钟汉生走到田埂旁,坐在一棵倒下的柳树上,“给我几分钟时间。”

吴栋梁犹豫了一下,对靳大柱点点头:“大柱,反正杨老宽也跑不了,我们就听听钟先生有什么话。”

靳大柱忍着怒火哼了一声,跟着吴栋梁走到柳树旁坐下。

一阵清凉的秋风吹来,高粱随着风势来回起伏,犹如一幅硕大的红色帐幔在徐徐飘动。

“吴警长,大柱,眼前这大好河山你们看到了吧?”钟汉生望着寥廓的天际,“这块土地多肥沃啊,千百年来它生养了我们这个民族,滋养着我们这些炎黄子民,可惜啊,过不了多久恐怕它就要落入异族之手,我们都要成为别人的奴隶。”

“钟先生是说日本人吧?”吴栋梁冷笑了一声,“日本人要从成安人手里夺过这片土地恐怕没那么容易。”

钟汉生点了点头:“我丝毫不怀疑成安官民抵御外辱的决心,这些天我在成安也看到了乡亲们的抗日决心和热情。成安人的骨子里是有血性的,但我们必须学会权衡力量,凝聚力量,学会最大限度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你说的‘可以团结的力量’是不是也包括像杨老宽这样的土匪?!”靳大柱气呼呼地问。

钟汉生点了点头:“大柱,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杨老宽横行乡里,作恶多端,其罪当诛。但你不要忘了,杨老宽的手里有几百杆枪,有几百号人。如果我们现在杀了杨老宽他们的手下会善罢甘休吗?”

“怕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靳大柱的眼睛一刻不离不远处摇摇晃晃的杨老宽。

“大柱兄弟,当下日本人日渐南进,石家庄、邢台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沦陷。如果杨老宽的手下以玉石俱焚之势攻打北漳或者县城,即便我们能打败他们恐怕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大战在即,我们放过杨老宽一命,却不知道能换来多少百姓的性命。而且我已经暗地里了解过杨老宽,这个人虽然生性凶狠,却十分义气,不然他的麾下也不会聚起数百人。如果今天我们放走他,日后恐怕还用得着此人,最起码在紧要时刻他也不会掣肘。”

“这就是贵党所谓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吧?”吴栋梁面无表情地说。

“只要是真理何必分你我?”钟汉生说。

“吴警长,钟先生说的在理。”陈国良说,“如果我们能对杨老宽晓之以理,相信他今后不会在为害乡里,而且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一股抗日的力量!杨老宽的手下不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被贫苦所迫的农民,如果我们能正确引导,将来他们一定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吴栋梁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他望了一眼靳大柱。靳大柱抱着头,揉搓着头发。村长靳三炮身受重伤,刚才又有十几名民团队员死在杨老宽的枪弹下,对于靳大柱来说,眼睁睁地放走杨老宽确实像撕裂伤口一样痛。

“大柱,委屈你了。”钟汉生站起来把手轻轻搭在靳大柱宽厚的肩头,靳大柱能感受到从钟汉生手掌中传来的温热,那是一种兄长般的劝慰与关切。

“大柱,钟先生说的有道理。如果我们杀掉杨老宽,不但北漳村难保,就连县城也会面临威胁。”吴栋梁完全认可了钟汉生的看法,“而且他向来和临漳县的大土匪张清不和,如果把这股势力荡平,我们县境的南部就失去了一个天然屏障。”

靳大柱终于痛苦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