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26315900000018

第18章

红艳艳火辣辣的高粱在冀南大地上无休止地绵延,它滋养着中国少女的爱情梦想,也成就着着日本强盗的噩梦……

杨老宽依旧摇摇晃晃地站在高粱地里,锯齿一样的高粱叶麻酥酥地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他贪婪地闻着高粱的气息,无数个人生过往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现。他知道很快这一切都将和他隔绝,自己将倒在高粱地母亲般温暖的怀抱里。

童年时父母双亡,拉帮结伙做混混,自立一方称霸为王,而后被石友三摧枯拉朽般杀得片甲不留。再次卷土重来招兵买马,和在临漳盘踞的大土匪张清争抢地盘——人生的一幕幕在杨老宽的脑海里重演,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惧怕死亡,但真正在死亡临近的一刻,他突然对生活变得无比留恋。他喜欢躺在炕上儿女们在他身边爬上爬下的感觉,儿子肥嘟嘟的小脸和女儿小蛙一样的胖手,都会让他由恶魔变回到一个慈祥而充满人性的父亲。

对死亡的恐惧感终于回到了他的身上。

“杨老宽!”吴栋梁的衣襟在晨风中摆动,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杨老宽。

“说吧,要老子怎么死?”杨老宽用尽全身的力量支撑起就要崩溃的精神,他的牙齿格格作响,身体不住地颤抖。他以为死亡无可逃避。

“你想怎么死?”吴栋梁反问。

“给老子留个囫囵尸首!”杨老宽拼尽所有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喊。

“那好,那就把你活埋吧。”钟汉生说。杨老宽满是血污的脸瞬间没了任何表情,他感觉双腿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为什么……要活埋我?”

“为什么?”钟汉生紧紧地盯着杨老宽的眼睛,“这片土地生养了你,一生下来你的头上就顶满了高粱花子。你吃着这片土地上生长的高粱长大,它就是你的娘。可你是怎么对待娘的?这么多年来,你残害了这块土地上多少百姓?祸害了多少村子?抢走了多少粮食?现在只有把你埋进土里才能赎回你的罪过!”

杨老宽彻底崩溃了,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折断的高粱茬刺破了他的膝盖,鲜血渗过衣服滴进了身下的土地。

“钟大哥,少跟他废话,我回去找铁锹刨坑!”靳大柱大声嚷嚷着。

“慢!”杨老宽抬起头,眼泪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你还有什么话说?”钟汉生问。

“能不能放过我……”杨老宽低下头嗫嚅着,“我觉得这辈子……太亏了……”

“是杀得人太少对吗?”钟汉生冷笑。

“不,这样死太不值了!”杨老宽的精神几近崩溃,他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大喊,“我这样去见阎王爷他会笑话我的!”

“笑话你?”靳大柱的拳头攥得咔吧作响,“你会上刀山、下油锅!”

“如果我们放了你你打算怎么办?”吴栋梁问,“是不是立即带队伍来给你的弟兄们报仇?”

“不,不,”杨老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我绝对不再干为非作歹的事情了,我会帮助政府维护治安,要不你们把我们编入民团也行……如果我再敢干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再抓住我你们就把我千刀万剐……”

吴栋梁和钟汉生对视了一眼,钟汉生点了点头。

吴栋梁走到杨老宽的跟前蹲下:“杨老宽,你知道现在中国最大的祸患是什么吗?”

杨老宽愣了一下:“闹日本。”

“你说对了。”吴栋梁缓和了一下语气,“日本人是中国人最大的祸患,眼下小日本已经打过了保定,迟早他们会打到邯郸和成安。你给出个主意,我们是打还是跑呢?”

“跑?能跑到哪去?”杨老宽的眼神里恢复了一丝匪性,“要我说不如打他们****的!”

“如果日本人打到成安,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吴栋梁问。

“我说过了,我拉队伍编入民团,跟着你们一起干!”

“真心话?!”

“真心话!”

吴栋梁把杨老宽拉了起来:“杨老宽,你是条汉子,我希望你能改邪归正,为抗日出一把力,那样就是死了你这辈子也值得!”

“你真的要放我走?”杨老宽半信半疑。

吴栋梁郑重地点点头:“希望这辈子你能做一件对得起脚下这块土地的事情!”

“只要能放我走,你随时可以收编我!”

“走吧!”吴栋梁站了起来。

杨老宽狐疑地站起来,他眼神闪烁地望了望怒目而视的靳大柱。

“滚,快滚!”靳大柱脖子上的筋高高地暴起,“别打北漳村过,从西边绕过去!”

杨老宽牵起马脚步蹒跚地走上大道。

“老杨!”吴栋梁突然喊。

杨老宽浑身一哆嗦站住了脚步。

“你的枪!”吴栋梁把手枪连同枪套扔了过去,“你的那门小钢炮归我了,打日本人的时候用得着!”

“走吧,钟先生。”吴栋梁终于向钟汉生露出了微笑,“我算服你了,怪不得人家说共产党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呢。”

钟汉生微微一笑:“吴警长,咱俩都这么熟了,一直叫什么钟先生多生分啊,以后你叫我老钟,我叫你老吴怎么样?”

“好啊,我也觉得别扭呢!”吴栋梁亲热地拍了一下钟汉生的肩膀。

钟汉生拉了一下靳大柱:“大柱兄弟,走,收拾战利品去!”

背后突然传来杨老宽凄厉的喊声——娘啊!

杨老宽匍匐在高粱地里大声地哭嚎。

秋天的气息逐渐变浓了,恒和盛后院的菊花像波浪一样怒放,制造出阵阵浓郁的花香。青石甬道两侧几株木槿花的叶子凋落大半,泛黄的花叶随着阵阵秋风翻卷着飘落,轻轻砸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簌簌微响,犹如一声声悲凉的叹息。廊柱下、屋檐上的蓬蓬青草也已经变成了枯黄的一蓬,无声地传递繁华过尽的叹惋。

秀娟披着衣服坐在椅子上出神,凉风卷起她的长发,几缕青丝像黑色的火焰在风中招展。落叶从她的眼前飘过,宛若精灵的眼睛无限怅惘又依依难舍。秀娟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走出家门了,父亲温万钧把她拘禁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

要么和赵洪亮订亲,要么就永远困在这个小院里不要出来。父亲的态度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像是院子里落下的萧瑟秋叶,决绝而无情。

在隔街相望的陈家当铺,陈国良同样感受到了这萧萧落叶的悲怆氛围。他几次鼓起勇气敲响恒和盛的大门,可都被门房挡了回来。温万钧怒气冲冲地跑到陈家当铺,向陈羽纶下达最后通牒——如果陈国良再找秀娟就告他私闯民宅。

“温老板,秀娟和国良是天生的一对,你何苦逼孩子们呢?”高傲了一辈子的陈羽纶拉下脸向温万钧陪着笑。

“天生一对?”温万钧乜斜着眼,“当初国良上学的时候我就告诉他,如果想娶秀娟就好好读书将来做官。我这样的商人必须依靠官家的照护。可他倒好,一个学生偏要想着做大头兵,硬是和日本人干了一仗,把秀娟交给这样的人我能放心吗?再说……”温万钧扫了一眼当铺,“再说就你们这点家底怎么能和我家门当户对呢?”

陈羽纶的脸变得铁青:“温老板,好歹我们家也是书香门第,国良又是北平师大的学生,怎么就和你门不当户不对了?”

温万钧哼了一声:“告诉你们家国良,我家秀娟快要和保安队赵队长的儿子赵洪亮订婚了,看看人家的儿子,小小年纪就一副官样了……”

“别说了!”陈羽纶骨子里知识分子的傲气又冒了出来,他把茶碗狠狠地放在了柜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