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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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秀娟坐在后院的石桌前,石桌上放着一捆高粱杆。纤细的高粱杆饱满透亮,透过翠绿的表皮甚至可以看到流动的汁液。秀娟轻轻地劈开高粱杆,被剥离的的高粱篾薄如蝉翼,晶莹的汁液饱满欲滴。秀娟闻到了清洌洌的植物香味,这种熟悉的味道让人迷醉。它曾经和陈国良身上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沉淀进了秀娟的记忆。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经常会和玩伴们一起三两成群偷偷跑到城南匡教寺外的庄稼地里,那里是昆虫的乐园,蛐蛐、蝈蝈、蝗虫会躲在高粱虬须般的根部自由地鸣唱,挺拔纤细的高粱杆撑起薄如轻纱的天空,强烈的阳光被高粱分割得支离破碎,碎银子般洒落在长满杂草的土地上。孩子们跳入了快乐的海洋,他们在漫无边际的绿色帐幔中奔跑,打闹。跑累了就坐在寺后的柳荫下休息。陈国良惬意地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耳朵眼里突然麻酥酥地痒,像是有蚂蚁爬过。他乜斜着眼睛,秀娟正悄悄地用一根狗尾草在他的耳朵里轻轻拨弄。

“蛇!”陈国良大喊,秀娟一声惊叫。

“哈哈!”陈国良坐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你是在骗我!”秀娟蹙着眉,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别生气,快看这是什么?”陈国良从身边的草丛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蝈蝈笼。蝈蝈笼是用高粱篾编成的,篾皮纤细如缕,土黄色的表皮上点缀着点点血斑煞是好看。一只翠绿如玉的蝈蝈正在笼子里振翅低鸣。

“快给我!”秀娟的脸笑成了一轮朗月。

陈国良把蝈蝈笼背在身后:“那不行,得叫哥哥。”

“不叫!”秀娟装作生气的样子。

“那我不给!”

秀娟愤愤地站起来转身要走。

“秀娟,给你,给你!”陈国良慌了神。

秀娟哼了一声,一把拿过蝈蝈笼。“国良哥,这笼子里的蝈蝈真可怜啊,要是再给它找个伴就好了。”

“你等等,我再去抓一只。”陈国良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在草窠里寻觅。

“国良哥,找到了吗?”秀娟焦急地问。

“嘘!”陈国良指了指脚下,秀娟放下蝈蝈笼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草窠边。一只体型硕大的蝈蝈正静静地附在草叶上,陈国良和秀娟同时用手捂住了蝈蝈。

“慢点,别捂死它!”秀娟瞪了陈国良一眼。四只手交叠着摞在一起,秀娟突然感到了陈国良手上传来的温热,两坨红晕在她的脸上慢慢地洇开……

冰冷的秋风掠过木槿花枝头,带着一丝残香轻拂秀娟的脸。秀娟定了定神,继续编着蝈蝈笼。纤细如丝的高粱篾在秀娟的手中交错变幻。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陈国良手把手教他编蝈蝈笼的情景。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秀娟默默地低吟,眼泪无声地落在了高粱篾上,泪珠晶莹似水,在光滑如玉的高粱篾上滚动。

奶妈周大娘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小姐,赵洪亮来了。”周大娘小心翼翼地说。

“他来干什么?”秀娟赶紧擦拭掉眼泪。

“他带了好多礼物,跟老爷商议订婚的事。”周大娘顿了一下,“老爷让他来后院见你。”

“告诉他不见!”秀娟愤愤地站起来。

“可是……”

“秀娟。”赵洪亮站在了门口,背头,中山装,红润的脸色,还有与他年龄颇不相衬的微微凸起的肚子。

秀娟背过脸去,白衣长裙在落花残红的映衬下分外动人。

赵洪亮一时看痴了眼。

“赵先生,您坐下慢慢谈。”周大娘提醒呆若木鸡的赵洪亮。赵洪亮尴尬地讪笑了一声,试探着走近秀娟。

“秀娟……我来看你了。”赵洪亮声音怯怯的,没有丝毫分量。

秀娟没有任何反应,任凭秋风把秀发卷得纷乱。

“这个蝈蝈笼真好看。”赵洪亮尴尬地拿起石桌上的蝈蝈笼。

“放下!”秀娟突然转过身,一把将蝈蝈笼夺了过去。赵洪亮的圆脸红得像刚喝过一斤高粱酒。

“赵先生,小姐最近身体不大好,要不改天您……”周大娘赶紧替赵洪亮解围。

“好,好,”赵洪亮看了一眼秀娟绰约动人的背影,恋恋不舍地走出了角门。

秀娟转过身:“大娘,我早晨要你找的蝈蝈捉到了吗?”

“门房老王一大早从高粱地里抓了一只铁皮蝈蝈,那叫声可响亮了,老王说那叫蛤蟆音,是蝈蝈中的好品种呢……”

“我求您一件事,”秀娟打断了周大娘的话,“把蝈蝈放到笼子里送给国良哥。”

周大娘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一片残红飘落,犹如红色的雪片。秀娟的心里生出一丝悲凉:“但愿,但愿国良哥能明白我的意思。”

秋雨连绵不绝,羽仁次郎被携裹在队伍中晕头涨脑地骑在马上,雨水落在雨衣上嘭嘭作响,耳朵被大雨的喧嚣包围着,前面目光所及都是看不到头的雨雾。

这支先头队伍的前方目标——正定县城。攻破正定县城,意味着石门市这个北方重镇将指日可取。羽仁次郎骑在马上踌躇满志地看着脚踩泥泞的步兵们,这些身披黑色雨衣的家伙看上去就像是一支幽灵部队。作为中队长他知道这支队伍的使命——做后续大部队的替死鬼。可羽仁次郎没有怨言,他只想狂热地和中国军人短兵相接。

照这样的速度,数月之内占领整个支那将不是一句梦话。羽仁次郎想。遗憾的是,列在滹沱河南岸的是27军,他手刃29军官兵的梦想似乎伸手可触又似乎遥不可及。太乏味了,这简直是一次毫无危险的旅行。中国军队在哪儿?羽仁次郎昏昏欲睡,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故乡奥尻岛。那里的天明丽得晃人眼,海水纯净得像蓝色宝石,还有点点船帆和展翅翱翔天际的鸥鸟。

父母和哥哥在沙滩上捡拾着海贝,羽仁次郎坐在一块礁石上托腮遥望天际,微咸的海风轻轻地从他脸上掠过,犹如母亲的手一样温暖。

多惬意的生活啊!

战马一个趔趄,羽仁次郎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无边的雨雾笼罩着这个陌生的国度,道路两旁是大片延伸到天边的庄稼,路边低矮的民房空空如也,这个国家的百姓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羽仁次郎叹了口气,他有点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杀人。傻瓜才信所谓“大东亚圣战”那套鬼话。他是为哥哥而来的,为了报仇,为了一个血腥的目标。可是,哥哥生命的终结者难道只是中国军人吗?发动这场战争的人呢?

一声巨响把羽仁次郎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唤醒。

爆炸声告诉他这不是一次旅行,而是充满暴虐和杀戮的真实战场。

日军的队伍开始慌乱地逃窜。一声声爆炸盖过了咆哮的雨声,火光伴随着泥浆飞溅,同伴的残肢在空中飞舞。火舌从庄稼地里蹿出,成片的日军倒在泥浆里。

“不要慌!”羽仁次郎徒劳地喊叫,身边士兵们晕头转向地乱窜。

庄稼地里出现了一些黄绿色的影子——是中国军人。日军士兵开始反击,火舌交织在灰蒙蒙的雨雾里,哀号和呐喊不绝于耳。中国军人迫近了,有人手里举着寒光闪烁的大刀。羽仁次郎爬起来,抽出武士刀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中国军人似乎很照顾他的情绪,持枪的士兵纷纷让过他,冲向他身后的日军士兵。一个持刀中国军人的脸上浮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迎面冲来,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场生死之搏,而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大刀拖着风声劈开雨雾狠狠砸来,羽仁次郎已经领教过了中国大刀的厉害,他知道这种笨重的大刀加上劈砍的力量足以让他难以招架,他按照无数次的预想,闪身躲过劈砍,脚下的泥泞拖延了他的动作,中国刀带着风声横砸过来,如果再不招架他的脖子将承受这把刀所有的重量,他竖起指挥刀用尽全身力气向外猛推,两刀相撞,火星飞溅,锵锵作响。羽仁次郎感觉像是被一截重木狠狠地砸了一下,武士刀险些掉在地上,中国军人仰天长笑。

羽仁次郎的脑海里出现了哥哥被中国军人大刀劈翻的情景,他大吼一声,恶魔附体般一阵狂劈乱砍,刀影在雨中闪烁成一片银光。锋利的刀刃划破中国军人的军服,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印记。中国军人瞬间收敛了古怪的笑容,他瞪圆眼睛,猛兽般大叫,脖子上的青筋遒劲地暴起。他高高举起大刀,胳膊上的肌肉像大树横逸的虬枝,虽然这一刀还没有落下,羽仁次郎已经感受到了它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他预感到这一刀将会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脑袋上,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涌到后脑勺。

枪声突然变得密集,远处传来日本兵兴奋的呼喊。

日本人的后续部队到了。这对小股的中国敢死队来说是一个致命的坏消息。战友们的溃逃让持刀的中国军人明显有点慌张,刀劈下去的力度顿时减了许多。

“快撤,日本的大部队来了!”有战友冲中国军人大喊。

机会来了。就在中国军人犹豫不决的瞬间,羽仁次郎的武士刀刺进了他的肚子,鲜血喷溢而出。中国军人的眼睛瞪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他高高地举起大刀,羽仁次郎用力抽出指挥刀,对手像一座轰然倒塌的石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大刀抛在了泥土上,刀把上的红绸像一滩凝结的血在雨中花一般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