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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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想到此,陈国良的心变得更加空洞了。他决定见秀娟一面,他想告诉秀娟尽管这场战争让他别无选择地舍弃了对幸福的争取,但他并没有舍弃爱情,那枚铜钱仍然挂在自己的胸前。

一盏马灯摇曳着在街上踟蹰。教堂何神父的身影随着摇曳的马灯不住地摇晃。

“何神父。”陈国良迎了上去。

何神父提高马灯眯着眼睛仔细看着陈国良,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簌簌颤动:“哦……你是陈家的儿子。”

“对,陈国良。”

“你不是在北平吗?”何神父伸出干枯的手指摸着陈国良的脸庞,粗糙的手指锉一样划痛陈国良的脸,“真的长大了,小时候我经常抱你呢,你才那么大……你几岁大的时候得了百日咳,要不是我给你治好你小子早就……”何神父笨拙地比划,干瘪的嘴巴翕动着,声音含糊而空洞。

“何神父,您这是要去哪儿?”陈国良明知故问。白天的时候,当铺伙计张万福告诉他何神父在为秀娟看病。何神父年轻时在天津上过教会学校,对西医颇有研究。

“哦,我去温老板家给她女儿看病。秀娟那孩子不知道怎么了,不吃不喝好几天了。这孩子从小跟我学医,人可乖巧了。你小时候不是经常和秀娟到教堂里来玩吗?怎么不去看看她?”

陈国良的心猛地一沉,血液如同冰冷的海水满溢过心脏。

“孩子,我得去了,以后有空的时候到教堂里来玩。”何神父颤颤巍巍地挪动脚步。

“神父……”陈国良拦在何神父的前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啰嗦,还有什么事情吗?”何神父浑浊的眼睛像是一口不见底的深井。

“您能不能……”陈国良嗫嚅着,“能不能让秀娟到教堂一下。”

何神父愣了一下,突然呵呵大笑起来。

钟汉生和吴栋梁骑着马驱驰在秋后的原野上。四周黑漆漆的一团,空寂的原野上偶尔会闪过萤火一样微弱的灯光——谷场上的农人们仍旧对来临的战争浑然不觉。他们正忙着连夜把晒干的高粱摊开在谷场上,然后用石碾反复碾压。牲口拖着沉重的石碾周而复始地在谷场上打转,一如农人们单调而执着的生命轨迹。饱满的颗粒从红褐色的外壳里有力地迸出,高粱穗在重压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犹如鞭炮一样密集。农妇们坐在地上抓起没有碾压干净的高粱使劲朝一根圆木捶打,高粱粒四处飞溅,孩子们惊叫着在成堆的高粱秸中间追逐,笑声中夹杂着尖利的惊叫和农妇们的苛骂。

“吁!”吴栋梁勒住了马,“老钟,别跑那么快,歇会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钟先生”在吴栋梁的嘴里变成了“老钟”。

“怎么,累了?”钟汉生勒了一下马缰和吴栋梁并排着缓辔而行。

“不是。只是觉得村子里安静,真想躺在高粱秸里睡上一觉。”吴栋梁叹了口气,“我想多体会一下这种安静。”

“是啊,这种宁静对你我来说是多么可贵啊。”钟汉生望着天穹上的点点繁星,“等吧,如果有一天日本人真的被我们赶跑了,咱们俩来谷场上喝个一醉方休!”

吴栋梁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在谷场上喝酒。如果真的把日本人赶出成安,那时候咱俩谁也不能装怂,能喝多少喝多少。”

钟汉生说,“以后的事暂且不说,我估计一会儿咱们就得敞开量喝。”

“你是说杨老宽?”

“对。”

“我可没那么乐观,我还担心他会把咱们扣押在土匪窝呢。”吴栋梁说。

“放心吧老吴,我不会看错人,我相信他不会食言。”钟汉生说,“不过他手下还有几个‘副司令’,尤其是那个被靳大柱打伤的郭老根恐怕不会轻易答应我们,所以咱们得做好准备。”

“不带几个弟兄们过来我还真的有点担心呢。”吴栋梁说,“就咱俩万一他们要是翻脸的话……我俩的性命不足惜,可是成安百姓的安危离了我们俩可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放心吧老吴,相信我不会看错人。”钟汉生两腿猛地一夹,身下的马一声嘶鸣顺着大道向南绝尘而去。

“老钟,等等我。小心前面有土匪!”吴栋梁催马赶上。

夜色如水,风尘扑面,路旁黑魆魆的大树鬼影般倒下,吴栋梁和钟汉生的耳边风声呼呼。他们一路疾驰扑向杨老宽的老巢——杨岗村。

成安教堂是一座典型的罗马式教堂,青色的砖墙,高耸的塔尖,圆形的拱顶,使得它在或低矮或古朴的建筑中显得独树一帜。陈国良仰望着天穹,满眼的繁星梦幻般铺陈在他的眼底。他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他和秀娟手拉手站在教堂前昂头看着天际,繁星犹如宝石点缀在漆黑的夜幕上,教堂里的风琴声像溪水一样清澈地从椭圆形的窗口流淌到街上,信徒们的唱诗声和着风琴一直飘到天边。

“国良哥,你看天上的那颗星星。”秀娟指着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那颗星星是你,你旁边的那颗小星星是我。”

“不,那颗大的是你,小的才是我。”满脸稚气的陈国良说。

“不行,大的是你!”秀娟红了脸。

“你做那颗大的,我愿意做小星星永远保护你。”陈国良认真地说。

“那你必须说话算话,永远在我的身边。”秀娟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清澈,“如果有坏人伤害我你会怎么办?”

“我是你的守护神,当然会和坏人拼命。”

这些对话仿佛就在身边,泪水蒙住了陈国良的眼睛,星星变成了璀璨朦胧的一团光晕。

今夜过后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发生什么改变。

陈国良走进了礼拜堂。礼拜堂里空荡荡的,只有白色的蜡烛在微微摇曳,穹隆下密集的椭圆形窗洞和带着异域色彩的雕塑让陈国良产生了一种压迫感。这里完全隔绝了成安城紧张的备战气氛,仿佛这里属于另外一个世界。陈国良坐到长椅上,静静地等待着何神父的到来。

礼拜堂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陈国良转回头,烛光下是一个俏丽的身影,她静静地站在门口,白色的对襟衫和百褶裙使得她像夜色中一朵盛开的莲花。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影映照在墙壁上梦一般圣洁。

陈国良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踱向秀娟。

“秀娟。”语气淡淡的却掩饰不住岩浆一样灼热的激情。

“国良哥。”秀娟抬起脸,眼泪静静地淌下来。

“秀娟……”陈国良欲言又止。

秀娟抬起脸嘴角绽出一丝苦苦的笑意:“国良哥,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思。”

“我想告诉你,这辈子我不可能爱别人,等等我,如果这场战争过后我仍然活着的话……”

秀娟点点头:“我也想让你知道,婚约不代表任何承诺,我想做你身边的那颗小星星,永远。”

陈国良轻轻地抱住了秀娟,两颗年青的心在同频共振。

“秀娟,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陈国良轻抚着秀娟的长发。秀娟抬起头望着陈国良。

陈国良沉吟了一下:“跟着赵洪亮走,哪怕你不爱他呢……”

“为什么?!”秀娟推开陈国良,眼睛里流溢着绝望。

“因为战争。”陈国良的心像是被千万只小虫在啃噬,“在杀戮面前女人永远都是弱者,你必须远远地离开……”

陈国良轻轻地拉起秀娟的手走到了院子里,天穹和点点繁星童话般铺陈在头顶。

“秀娟,还能找到那两颗星星吗?”陈国良问。

秀娟抬头在繁星间寻找:“它们还在!”声音里透着惊喜。多少年华流逝,而那两颗星星却恒久地钉在天幕上,即便千年过后它们仍然恒定如初。

一丝淡淡的灰色云翳缓缓地遮住了小星星,那颗大星星孤单地镶嵌在天幕上。

陈国良的心头像刀戳般痛。

“国良哥……”

“没什么,小星星还在,它和大星星的距离没有改变,只是在我们这些仰望它的人看来两颗星被隔绝了。”陈国良紧紧地攥住了秀娟的手,唯恐她会像那颗小星星一样融化在天幕中。

“国良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做不到。”秀娟轻轻地摇头,“我愿意留在成安,这样会离你近一点儿。”

“可战争不需要女人!”

“可我丢不掉那份情。”

教堂里传来了风琴声和何神父苍老含混的歌声——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秀娟,你还记得这首歌吗?”陈国良把秀娟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当然。”秀娟和着风琴声轻声唱了起来——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秀娟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陈国良的肩头,陈国良也跟着琴声哼唱着——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风琴声戛然而至,伴随着何神父重重的叹息声,天际一颗流星划破夜幕坠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