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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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羽仁次郎的眼睛在地图上游弋,在成安城的下方他看到了一行让他血脉喷张的小字——守城部队:支那原29军残部、察哈尔骑警残部……终于,29军出现了。

杨岗村到了,它孤零零地横亘在旷野的尽头。寨墙上的土楼灯火寥寥,两盏破败的灯笼在夜风中鬼火似的忽明忽暗。钟汉生和吴栋梁勒住了马,他们打量着这个跟冀南大地上其它普通村庄没有什么区别的匪窝。

“谁?!”寨墙上有人大声问。

“我们是从县城来的。”钟汉生冲着寨墙上大喊。

“县城?这年头真是个怪世道,还有人愣往土匪窝里闯。”寨墙上探出两个脑袋,与此同时两道手电光罩住了钟汉生和吴栋梁。

吴栋梁用手遮住眼睛躲避着手电光。

寨墙上的土匪狠狠地骂了一句:“快点儿把手拿开让老子瞧瞧你。”

另一个土匪发出了一声惊叫:“怎么是个警察?!”

“快点儿把手电灭掉!”吴栋梁摸了摸腰里的手枪,“告诉杨老宽,就说城里警察局的吴栋梁来了!”

“我们司令的大号也是你叫的?”土匪不买吴栋梁的账,“小心我们司令把你们警察局拔掉。”

“老钟,看来我得镇镇这几个家伙的匪气。”吴栋梁从腰里拔出手枪。

“老吴,你的王八盒子准头太差,用我这把花口撸子吧。”钟汉生说。

“老钟,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用把女人枪?”吴栋梁推开了递到脸前的撸子,“我还是用这把王八盒子吧。”

钟汉生呵呵一笑:“这撸子个头虽小准头却不差,不然我给你试试看?”

“行,我看看这把女人枪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钟汉生策马向前走了几步,朝寨墙上一拱手:“诸位兄弟,我们和杨老宽是朋友,烦请向他通报一声,就说吴警长前来拜访。”

“少废话,土匪哪有和警察做朋友的。要不是杨司令不让我们惹事,搁以前早就把你们打成马蜂窝了。”城墙上传来了拉枪声。

“那兄弟可要亲自喊杨老宽出来了。”钟汉生举起手枪,“啪啪”两枪,两盏灯笼应声而灭。

寨墙上一片混乱。

寨门洞开,十几个土匪荷枪实弹地冲了出来。

“我们司令有请吴警长!”一个土匪朝着吴栋梁和钟汉生抱拳,“不过依照我们的规矩,生人进门必须下枪而且还要蒙上眼睛!”

吴栋梁和钟汉生对视了一眼,他们俩都明白被蒙上眼睛就变成了待宰的羔羊,一旦杨老宽翻脸后果将不堪设想。

“怎么,两位胆怯了?还是信不过我们杨司令?”土匪一副挑衅的神情。

“好啊,入乡随俗!”钟汉生掏出撸子扔到土匪手里。

“吴警长,您的枪呢?”土匪向吴栋梁伸出手。吴栋梁哼了一声把手枪递给土匪。

钟汉生和吴栋梁的眼睛被蒙上了黑布。两个人坐在马上由土匪拉着马缰向村子里走去。几分钟之后他们被土匪搀下了马,透过黑布隐约可见一点亮光。

“****的,竟敢蒙吴警长的眼睛!”杨老宽的吼声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迎面而来。

黑布被解掉了,钟汉生和吴栋梁的眼前骤然一亮。他们被带进一个宽敞的大院,周遭到处是火把和灯笼,满脸血痂的杨老宽穿着丝绸对襟长衫笑吟吟地拱手致意。

“杨司令,没你的命令他们也不敢蒙我们的眼睛吧?”吴栋梁冷眼相对。

杨老宽只得用干笑遮掩尴尬:“快点摆席上酒,我要和两位恩人痛饮!”

“杨司令,我没心思喝酒,我们今天来是要你兑现诺言的。”吴栋梁一脚踏进正房的客厅,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

“你说的是我们忠义军编入民团的事儿吧?”杨老宽小心地问。

“对,好汉一言九鼎,相信杨司令不会食言。”钟汉生说。

杨老宽看了钟汉生一眼:“这位恩人,上次在北漳生死一线之际,杨某没顾得上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平汉省委特派员钟汉生。”

杨老宽一愣。

“你一定在想我这个共产党为什么会和吴警长这个国民党混在一起吧?”钟汉生语气轻松地说,“没什么可奇怪的,他这个国民党现在不是和你这个忠义军混在一起吗?”

“是啊,”钟汉生呷了一口茶,“在中国这个大家里面我们是不和气的兄弟,可在日本人面前我们却是骨肉至亲。杨司令,你一定能猜到我们这次来的目的。现在时间不多了,日本人已经攻下邯郸,它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成安县界!杨司令,我们兄弟都应该不分党派出身,拿起武器一致对外,不然咱们都会被日本人的铁蹄踏成齑粉。”

杨老宽收敛了笑容郑重地抱拳:“吴警长、钟特派员,我老杨虽然是一个粗人、土匪,但国家大义我是懂的,再说上次我答应了两位的要求,这次我一定带着弟兄们共保县城,不当孬种。”

“司令!”一个土匪站了出来,“我们放着好日子不过干吗要当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炮灰?”

“是啊,警察杀死我们那么多弟兄我们还要和他合作?”

“郭司令是被北漳人打死的,难道我们要和仇人一起打日本人?”

大厅里乱成一团。

“诸位弟兄,大家听我钟某人说几句。”钟汉生大声喊道,大厅里暂时安静下来。

“刚才有位兄弟说不做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炮灰,那我倒想问国难当头难道负起救国使命的只应该是某个党派吗?”钟汉生厉声问,“这是我们全体中国人的灾难,是中国人就要去承担,包括你们这些被人称为土匪的人!如果说我们是炮灰的话,那我们就是中华民族的炮灰,是中国百姓的炮灰!”

大厅里的躁动和喧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钟汉生的怒吼:“郭司令死在了北漳,可他是怎么死的?弟兄们扪心自问,当你拿起屠刀去别人家杀人的时候还不许别人反抗吗?你们只想到自己死了人,可北漳村民死了多少?大家都有父母兄弟,当有人拿着屠刀对准你的父母兄弟你会怎么做?”钟汉生缓和了一下语气,“兄弟们,我知道大家都是被生活所迫才走上这条道的,可大家不能把屠刀对准自己的乡亲啊。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他们才是我们中国人共同的敌人,不要以为日本人会善待顺民,在他们的眼里只要是中国人就必须赶尽杀绝,何况你们的手里有枪呢?”

土匪们集体陷入沉默。

杨老宽端起酒坛倒满三碗。高粱酒红艳似血,扑鼻的酒香在大厅肆意漫溢。

杨老宽端起酒碗:“弟兄们,我杨老宽是个讲义气的人。那次在北漳村如果不是吴警长和钟特派员,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当时我答应吴警长要把咱们的队伍编入民团,我老杨做过许多昧良心的事儿,但在这个事情上不能昧良心。今天我绝不难为弟兄们,凡是愿意跟着我打日本的就喝一碗高粱酒。”杨老宽扬起脖子一饮而尽,“弟兄们,做一件对得起爹娘的事吧,别让我们的爹娘被人戳脊梁骨。”

一个土匪站了出来,他端起大碗一饮而尽:“今天谁不喝这碗酒就是我的仇人!”碗被重重地搁在桌子上。

钟汉生和吴栋梁对视了一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公元1937年10月18日,北临成安仅十多公里的肥乡县城沦陷。

如血的残阳下,残缺不全的青天白日旗在瑟瑟秋风中从破败的城楼飘落,簇新的太阳旗狰狞地在灰色的天幕上招展,仿佛一条嗜血的毒蛇在贪婪地****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