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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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秀娟一头撞在了廊柱上,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裙,为了自己钟爱的人,也为了童稚时立下的誓言……

马蹄声轻轻敲打着街上的青砖,子夜听来清脆异常。李修武和周维德并辔缓行。周遭沉寂如梦,看不出战前的紧张气氛。温家大院门前的红灯笼仍旧通亮似火,凄冷的秋风袭来,灯笼不住地摇晃。远处,打更人的梆子声声入耳,一切都沉寂如斯。

“维德,今夜过后成安城不会再如此安静了。”李修武坐在马上闭着眼睛,他贪婪地体味着成安城最后的安宁。

“是啊,日本人真的要来了。”周维德感叹道,“我等虽然是芝麻小官,却担负着国家的荣耀和一城的安危,马虎不得啊!”

“维德,看到那座牌坊了吗?”李修武指着街中心的王家牌坊,“那是成安王氏舍生忘死用血肉之躯换来的,不知道你我死后会不会换来一座牌坊?”

“修武,人心和历史不就是牌坊吗?”周维德心底泛起种种悲凉,他知道自己和李修武的前途已经变成一种无可回避的悲苦宿命。

“好一个人心和历史就是牌坊啊!”李修武仰头长啸,“此生能有这样一座牌坊值了!”

秋风掀起阵阵透骨的寒意,望着城头的灯火和人影,李修武壮怀激烈。他的人生即将面临波澜壮阔的历史,但他没有一丝恐惧,因为自己的身上担负着历史的重任。

温家大院里灯影幢幢。

赵楚原和赵洪亮快步走进客厅和早就等候在那里的温万钧低头商议着。

“今晚就走吗?”温万钧的眼里泛起一丝泪花。

“对,今天西门正好是我的兄弟值守。”赵楚原低声说,“我估摸着日本人打成安也就最近这两天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温万钧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该死的日本鬼子……洪亮,你去后院把秀娟叫上走吧!”

赵洪亮犹豫着欲动不动。

温万钧叹了一口气向后院走去。

后院荒草凄凄,残花满地。一向喜欢收拾的秀娟早就没有了莳弄花草的喜好,每天都在怔怔地发呆,一任小院花乱草衰。此情此景让温万钧顿时生出几分凄凉,一想到马上要和女儿万里相隔,心中顿时如刀割般疼痛。

他轻轻拍打着女儿的房门,周大娘披衣打开了门闩。

“秀娟睡了吗?”温万钧低声问。

周大娘点点头:“喝了些汤药好容易才睡着。”

温万钧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赵洪亮,赵洪亮识趣地躲进门外的灯影里。温万钧轻轻走到秀娟床前撩开帐幔。女儿圣洁得像一个女神,脸色泛着两坨红晕,眼角还残留着泪痕。温万钧无声地哭了起来,种种往事涌上心头——常常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秀娟会用小手轻轻地捏着他的鼻子,当温万钧惶惑地睁开眼睛时,秀娟会嬉笑着跳下床跑出去好远。

“调皮鬼,你回来!”温万钧假装生气的样子。

一切都像昨天一样真切。

温万钧的眼泪滴落在秀娟的脸上。秀娟睁开眼,看到父亲老泪纵横的脸。

“爹。”秀娟坐了起来,“你怎么哭了。”

温万钧把秀娟揽在怀里:“闺女,你能答应爹一件事吗?”

“除了和赵洪亮结婚,我什么都能答应爹。”

“娟儿!”温万钧颓然而倒。

“爹!”秀娟跳下床跪在温万钧面前。

“听爹的话,跟赵洪亮走!”温万钧哭得像个孩子,“日本人很快就要进城了,这个地方马上就要变成人间地狱,你一分一秒也不能在成安待下去了!”

“可是……”秀娟的眼泪湿透了衣襟。

“可是什么?”温万钧擦了一把眼泪,“为了那个叫陈国良的穷秀才你连爹都不要了,是吗?!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要是不走的话,你我的父女名分就一笔勾销!”

周大娘心疼地跪到地上揽住秀娟。

“赵洪亮!”温万钧擦干眼泪大喊。

赵洪亮惶恐地走进屋子垂手呆立。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秀娟带走!”温万钧大吼。

“是……”赵洪亮笨手笨脚地想去搀秀娟。

秀娟一把推开赵洪亮:“我自己会走,别碰我!”

“娟儿,听爹话,走吧。”温万钧瘫坐在地上。秀娟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外,一股冷风吹过,秀娟打了一个寒战,她抬起头仰望着深邃的夜空,那一大一小两颗星星仍在,它们在浩如烟海的繁星中是如此醒目,以至于秀娟可以轻易地在星光璀璨中找到它们。

她和陈国良多年前的对话如梦如幻地传来——

“国良哥,你看天上的那颗星星。那颗大星星是你,你旁边的那颗小星星是我。”

“不,那颗大的是你,小的才是我。”

“不行,大的是你!”

“你做那颗大的,我愿意做小星星永远保护你。”

“那你必须说话算话,永远在我的身边。”

温情脉脉的对话穿过时光清晰地传递到秀娟心里,悲伤的情绪潮水般淹没了她,她感到周身寒彻,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秀娟,你怎么了?”赵洪亮想搀住秀娟。

秀娟用力摆脱赵洪亮:“赵洪亮,你也是政府的公职人员,吃的是国家的俸禄,临阵脱逃你不觉得可耻吗?我怎么会嫁给你这样的怂包?!”秀娟鄙夷的目光让赵洪亮的脸变成了一块红布。

“国良哥,你说过要永远在我身边……”秀娟的声音转而变成了喃喃自语。

“姑娘,你怎么了?!”周大娘紧紧地挽住秀娟的袖子。秀娟苦笑一声一头撞向廊柱。周大娘死命抱住了她的腰,乌黑的长发被血沾在了清秀的脸庞上。

“娟儿!”温万钧惨叫着抱住秀娟软下去的身子,“快去叫何神父!”

喧闹声惊动了赵楚原,他快步走进后院,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洪亮,我们走!”他拉起赵洪亮的手腕,“这样的媳妇我们要不得。”

“我不走。”赵洪亮呆立在院子中间。

“你疯了吗?你留在成安等着日本人来杀你?”赵楚原大喊。

赵洪亮呆呆地望着秀娟:“我必须要让秀娟看得起我,否则我生不如死。”

“来人,快把这个疯子拖到车上去!”赵楚原气急败坏地喝令手下。赵洪亮被几个保安团员拖出温家大院。

“老温,秀娟还走不走?”赵楚原问温万钧。

温万钧抱着秀娟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滚,快滚!从今往后咱们的关系一刀两断!”

李修武和周维德信马走到天齐庙前,庙前的旗杆上悬挂着一面破败的黄旗,冷风吹来,旗杆发出呜呜的怪叫,残缺不全的旗子有力地拍打着天空。

李修武勒住了马缰:“维德,陪我进庙烧一柱香吧。”

周维德一愣:“你不是个无神论者吗,今天怎么有兴致搞这个?”

李修武悲叹一声:“我也是有病乱投医,中国实在是没有退路了,如果真有神明的话就保佑这个国家早日度过此劫吧!”

天齐庙坐北朝南,山门后是东西厢房和一个主殿。主殿里红烛高照,香火缭绕,年迈的庙祝正在修剪蜡烛,看到李修武和周维德急忙迎了出来。

“李县长……”庙祝打了一个躬,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扬。

“道长,我是来烧香拜神的。”李修武学着庙祝的样子还了一躬。

“不知道李县长是为家事还是为国事?”庙祝把李修武和周维德请进主殿。

李修武苦笑了一声:“李某自幼负笈远游,后来又投身仕途,宦海沉浮,身若浮萍,一直没有婚娶,故乡保定也有十多年没有回去了,哪里来的家事?”

庙祝拈香点燃递给李修武:“日本人兵临城下,老道明白李县长身上的担子。”

李修武举香跪在东岳大帝的神像前:“李某祷告东岳大帝,日寇犯我县境,我成安以微弱之兵挡日寇南进之铁蹄,深知此举无异以卵击石。李某为一县之父母,安境护民责无旁贷,李某愿意以身殉职,以此残躯换取成安十万百姓之幸福……”

李修武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周维德心里悲苦万状,此刻,他最能感受李修武的心境:退一步千古骂名,进一步粉身碎骨。秋风撩起神像前的帐幔,蜡烛发出“呼呼”的低吼,东岳大帝俯视着殿下,眉宇间透着对人世悲苦的怜悯和无奈。

“修武,我们该走了。”周维德挽起匍匐在地上的李修武。

“请等等!”庙祝用力挪开香案上的大香炉,从一个暗洞里掏出几卷大洋。

“道长,您这是?”李修武不解。

“算是我天齐庙的****之资,老道虽然是个出家人,但护国护教这四个字还是懂的。这些香火钱是我一辈子的积攒,原本打算修缮庙宇,剩下的给我留个棺材钱,没想到日本人来了,国之不存,庙将焉附?这些钱还是用来买枪买炮打鬼子吧!”

“道长,这是天齐庙的香火钱……”李修武把庙祝的手推了回去。

“国都要破了,还要这庙有什么用?”庙祝望着东岳大帝的神像,“东岳大帝有灵也会赞同老道此举的!”

李修武的眼泪滴在包裹大洋的陈旧锡纸上。

“李县长,赵楚原跑了!”靳二柱气喘吁吁地跑进主殿。

“什么时候?!”

“就刚才,他出西门向南面跑了,大概有三辆马车。”

“吴警长呢?”

“已经去追了。”

“怎么,就他一个人?”周维德焦急地问。

靳二柱点点头:“他听到这个消息跳上马就追,现在恐怕已经要赶上赵楚原了。”

赵楚原的三辆马车一路向南狂奔,强烈的颠簸荡起尘土在车厢里弥漫。赵楚原用手捂着嘴,紧紧地抓住车厢的把手,他的心嘭嘭狂跳。只要离开成安县境,等待他的将是一片自由而安全的天地。灯火依稀的成安城渐渐远去,道旁的匡教寺内闪过星星点点的灯光,赵楚原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丝不舍。毕竟,这是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可他已经无可回头,明日过后,他将承担起一世的骂名。临阵脱逃,对于一个保安队长来说是最大的耻辱,他将无可避免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赵楚原闭上眼,眼泪簌簌而下。

“吁!”马车突然停住了。

“怎么回事?”赵楚原掀开窗帘,车前站着十几个黑影——是把守南城的杨老宽和他的弟兄们。赵楚原揪紧的心立刻放下了,对付这几个见钱眼开的土匪对于他这个见多识广的保安队长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是杨老宽司令吧?”赵楚原走下马车。

“是赵队长,这三更半夜的要去哪儿?”杨老宽举着火把,凑到赵楚原跟前照了照。

“哦,我去南城转转,马上要打仗了,我不放心啊!”赵楚原镇静地回答。

“巡城哪有带着马车的?”杨老宽警觉地盯着赵楚原的脸。

“放开我,我不走!”马车里突然传来赵洪亮的喊声。

“怎么回事?”杨老宽变了脸,“看样子你是要逃跑吧?”

赵楚原把杨老宽拉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杨司令和弟兄们辛苦了……”

杨老宽一把夺过银票:“呦!五百大洋,弟兄们都来看看,这是赵队长给我们的贿赂。”他举着银票高喊,土匪们乱哄哄地围上来,争相看着银票。

“这家伙没少贪污吧,出手这么大方!”

“拿五百大洋就想打发我们?”

土匪大肆的议论让赵楚原感到彻骨的羞耻,他知道这个手段没有奏效,这些看似下作的议论其实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戏谑。

“杨司令,您嫌少我可以再给你,但请你手下的弟兄们不要侮辱我。”赵楚原变了脸色。

“侮辱你?”杨老宽把银票撕得粉碎,“对于你这种逃兵怎么侮辱都不过分。你觉得我们是土匪对吧?”杨老宽拍拍胸口,“我们不算好人,但最看不起逃兵,知道我们一般怎么处置逃兵吗?活埋!”

“杨司令的意思是要活埋我吗?”赵楚原摸了摸腰里的手枪。他手下的几名保安队员也悄无声息地站出来。

“看来赵队长是要动粗啊!”杨老宽一招手,土匪们齐刷刷地抬起了枪口。

一匹快马卷着狂飙冲到眼前。

“赵楚原,把枪放下!”吴栋梁的武士刀架到了赵楚原的脖子上。

赵楚原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绝境,他缓缓地抬起手把枪丢到地上。

“赵洪亮呢?”吴栋梁喝问。

“在车上,他不愿意走,是我把他掳上车的。”赵楚原闭着眼睛回答。

“带走!”吴栋梁战刀入鞘命令杨老宽的手下。赵楚原仰天一声长叹走向马车。

吴栋梁跳上马冲杨老宽伸出大拇指:“杨司令,我没有看错你!”

秀娟躺在教堂的休息室里,长长的秀发散乱地遮盖着苍白的脸。她在沉睡中仿佛感受到了一缕温暖的阳光。温热的手指轻柔地撩开她的头发,同样温热的眼泪滴在她清秀的脸庞上。秀娟艰难地睁开眼睛,一张世界上最感亲切的面孔朦朦胧胧地在泪眼闪烁间出现。

“秀娟,你醒了?”陈国良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

“国良哥……我没走……”

“傻丫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伤?”陈国良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我们拉过勾的,大星星和小星星永远都不能离开。”

“秀娟,日本人恐怕很快就会来了,我要带着学生军守护成安城……”

“你不用管我。”

“记得小时候我曾经答应过你,永远守护在你的身边,不让坏人欺负你,现在……我恐怕兑现不了诺言……”

秀娟淡然一笑:“你守卫成安就是在保护我,我不就在成安城吗?”

陈国良忍住眼泪点点头:“秀娟,你等着我,等日本人被打跑以后咱们就结婚。”

秀娟在枕上微微点头。

耳边又传来何神父若有若无的风琴声——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今夜听来,这歌声格外的哀婉,似乎是一曲挽歌在夜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