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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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日本人最终攻进了成安城。巴特、姚大寿、李修武、陈羽纶用不同的方式迎接这个惨烈的结果,他们都在向日本人痛陈着一件事——中国人不会屈服!

李修武坐在书房里,尽管他极力把身体的重量放在椅背上,但还是会抑制不住地颤抖。战斗远比他想象的要激烈,他绝望地意识到成安城保不住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不绝,远处的枪炮声都没能掩盖住它的声音,在李修武听来,这是在为他的生命读秒,也是在为成安城的命运读秒。

“不行,必须保住成安城。”李修武拼命摇着电话,话筒里传来的是蜂鸣声——电话线断了,成安已经失去了和外界联系的唯一方式!

日本人涌到了成安城下。迫击炮和掷弹筒的声音此起彼伏,城墙变成了一叶漂浮在汹涌波涛上的小舟,在接连不断的巨响中剧烈地摇撼。气浪携带着呛人的硝烟粗鲁地推搡着城头的士兵,此时,再坚强的意志也要屈服于生理的本能,他们只能在横飞的弹片中躲避、隐藏。

“老钟!”姚大寿向钟汉生和陈国良招手,“你们快带着学生兵回城吧,我怕一旦城破老百姓会向城外涌,没人维持秩序可不行。”他看了一眼躲在沙包后面的学生兵,“这些孩子是中国的未来,给咱们中国留些文化的种子吧,别白白牺牲了他们的生命。”

“让国良带着学生兵撤,我留下。”钟汉生说。

“不行!”姚大寿大声说,“这些孩子没有战场经验,经不得大场面。他们必须要你来指挥!”

钟汉生郑重地点点头。

姚大寿突然抱住钟汉生,“老钟,我知道你是共产党,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咱们现在都有一个名字,中国军人!这群学生兵交给你了!”

钟汉生用力在姚大寿的后背上拍了拍:“老姚,放心,我用中国军人的荣誉担保他们的安全。”

姚大寿松开手:“走吧,带着孩子们快走!”

“保重!”钟汉生向姚大寿行了一个军礼。

姚大寿双目炯炯地还了一个军礼,他们头顶上,一杆残破的军旗在硝烟中呼呼作响地飞舞。

成安城下,日本人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

“****的巴特,如果这一仗打完我还活着,一定先把察哈尔骑兵连全部突突掉!”姚大寿满脸是血地靠在沙包上。

一个士兵把已经被炸瘪的钢盔戴到姚大寿的头上:“营长,注意弹片。”

姚大寿一把扯掉钢盔:“老子今天就没打算活下去!”

日军突然停止了对成安城的攻击,“龟儿子们怎么不打了?”士兵们的耳朵一时还难以适应这种突然而来的安静。

一种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城下席卷而来,犹如万钧雷霆摇天撼地。

“****的巴特终于来了!”姚大寿兴奋地一拳砸在沙包上。

旷野里,骑兵连狂飙突起,自北而南插入日军阵地。呐喊声、马蹄声、马刀的砍斫声混成了比枪炮声还要让人魂悸魄动的声响。日军被这股突然而至的骠骑冲击成两块,机枪手和炮手成了这伙不速之客的袭击目标。闪亮的马刀携风带雨地嵌入骨肉,在马刀拔出的一刹那,鲜血强劲地喷溅而出。日本人开始竞相躲避,他们在马蹄攒动和刀光闪烁间仓皇地相互推搡,惊恐地呼喊奔走。

“八嘎!”山口尚林攥刀把的手浸出了汗水,自卢沟桥事变以来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狼狈的局面,现在看来求“完胜”已经变成了痴人说梦,即便最终能攻下成安城,他们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杀死这群支那骑兵,一个都不能放过!”山口尚林声嘶力竭地大喊。

一道黑色的闪电突然迎面而来。

“大佐小心!”几个卫兵把山口尚林推倒在地。巴特的马刀伴随着恶毒的咒骂在他的头顶划过一道银色的弧形线。山口尚林感觉额头热辣辣地痛,粘稠的血顿时蒙住了眼睛。

巴特勒住马,刀尖上挑着山口尚林的军帽。

他拿起军帽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朝帽子里狠狠地啐了一口扔在地上。

“打死他!”山口尚林感到一阵眩晕。

巴特风一般消逝在黑暗中。

山口尚林用手套捂住脑袋,命令传令兵:“告诉士兵们,这些支那骑兵一个也不能留!”

站稳阵脚的日军开始向中国骑兵射击,但骑兵狂风般的速度和敏锐的身手成了日军的噩梦。许多日本士兵刚刚举起枪,脖颈就被马刀砍成两段,刺刀和武士刀对于居高临下的马刀根本不具备任何优势。

杀戮者成了骑兵们待宰的羔羊。

“你为什么不开枪?!”羽仁次郎夺过机枪手的机枪。

“会打到自己人的,这些支那骑兵和我们的士兵混杂在一起……”

“蠢猪!”羽仁次郎咬牙切齿地扣动扳机,骑兵们和日军玉石俱焚。羽仁次郎的举动怂恿了惊慌失措的日军士兵,他们开始毫无顾忌地向中国骑兵射击,为中国骑兵殉葬的是射击者的同袍。

人喊马嘶声撕扯着黑夜的幕布,一点朦胧的亮光在浓烈的硝烟中跃上东方天际。

听了一夜枪炮声的城中百姓迫不及待地跑到街上窥探,他们惊异地发现一夜之间西城楼变成了一堆瓦砾和砖头。古老的明代城楼被炮火生生地抹去,剩下的只是一根摇摇欲坠的黑漆柱子在硝烟缭绕间倔强地伫立。

恐慌的情绪像是瘟疫开始快速漫延。

眨眼间,恐慌变成了不可遏止的人流,他们携老带幼向东门涌去。此时,所有的军警都在西城御敌,人们在没有疏导和指挥的情况下盲目地涌上大街。当到达东城门时他们惊呆了——城外的沙包拥住了城门,城门用胳膊粗的铁链锁着,两门之间的缝隙仅仅能容纳一个人侧身而过。

对杀戮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求让他们变成了暴虐的一群,人们把所有同行者当成了对手,这条窄小的通向生命的甬道容不下太多的人,他们开始相互推挤,妇女的惊叫和孩子的哭喊声淹没了从西边传来的枪炮轰鸣。许多人被踩在地下,强大的不可遏止的力量像汹涌的海浪推拥着人们走向未知的命运彼岸。

李修武、周维德、陈国良指挥着学生兵维持出逃人群的秩序,可这些孩子的力量在庞大的丧失理智的人群面前显得过于单薄。学士兵略带稚嫩的喊声被惊恐的叫声和咒骂声所淹没,他们扎煞着胳膊徒劳地想逆流而上,但这种努力狠快就变成了一种挣扎,他们被无情地推倒,然后有无数双脚踩了上去。

“维德,城东门的钥匙呢?”李修武的满头华发在颤动。

“保安队的人拿着……可是他们全逃跑了。”周维德止不住泪如雨下,“即便有钥匙现在我们也走不到东城门!”

李修武仰面向天,顿足长叹:“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怎么会让这群畜生掌管东门的钥匙呢?”

周维德的脸上满是泪痕:“修武,这怎么能怪你呢,都怪我把这群畜生当人看了!”

李修武默默地转身一路狂笑着走进县政府。

巴特和十多名骑兵被包围在中央,黑洞洞的枪口下骑士们无可逃遁。

山口尚林在重兵护卫下走近中国骑兵。

“告诉他们,投降者可以赦免全部罪责。”山口尚林又恢复了指挥者的尊严,他拄着指挥刀大声对翻译说,“给他们五分钟时间考虑。”

浑身是血的巴特已经疲惫不堪,他两腿一磕战马向山口尚林走去。

“站住!”日本士兵横在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