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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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你们还想尝尝我的马刀吗?”巴特的马刀高高举起。

山口尚林再也难以抵御住内心的恐惧,他的手向下用力一挥,枪声大作,巴特摇摇晃晃地在马背上挺直身板,胸前一片淋漓的血迹。

巴特慢慢地单手抬起马枪,脸上带着诡谲的笑容。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山口尚林的脊梁骨升腾而起。

“打死他!”山口尚林用狂喊掩盖自己的胆怯。

在日军枪响的同时巴特的马枪也喷出了火焰,一名日军哀号着栽倒。巴特的手无力地松开,沾满鲜血的马刀掉落在地上,挂在脖子上的马枪轻轻地垂下。他的目光却炯炯发光地直刺山口尚林,比马刀更为锐利。

在这一刹那,山口尚林突然意识到,日本根本就无法征服中国,这个孱弱而庞大的国家积蓄着无可比拟的力量,一旦这种力量被激发出来,帝国进攻的力量将无可足道。

察哈尔骑兵连没有一个生还者。

而日本人也丢下了几乎和骑兵连人数相当的尸体。

山口尚林呆呆地站立着,任凭原野的风抽打着干瘪的双颊。

“勇士们,把所有的炮弹倾泻到成安城!”羽仁次郎、山口尚林更渴望胜利,他挥舞着武士刀——刀把上的鹦鹉螺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拥有者上下飞舞。

成安城的西城门几近一堆废墟。日本人的尖兵已经摸到城下,他们隐蔽在护城河对面的建筑里准备伺机冲锋。

姚大寿彻底绝望了,他知道成安城已经不可能再像昨天那样续写传奇。

“姚营长,撤吧。不能白白牺牲弟兄们的生命了。”伤腿老兵爬到姚大寿的身边。

姚大寿无力地挥挥手:“你们撤吧,给我留一箱手榴弹。我必须兑现自己的诺言和成安城共进退,我要在城门用集束手榴弹迎候日本人!”

“营长,你是一营之长,你没了咱们这支队伍就散了!”伤腿的老兵坐起来用力摇撼着姚大寿的臂膀。

“可你看看这些老百姓!”姚大寿指着满城奔跑的百姓,“作为中国的军人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营长,你带着弟兄们撤出成安城,日本人占了成安城可以再杀回来,要是现在死了就连杀回来的机会也没了。”老兵比姚大寿的情绪更为激动。

“老子不干,你们快走!”姚大寿一把推开老兵,抱起一箱手榴弹。

“来人,把营长带走,从南门出去!”老兵拄着枪站起来。

士兵们把姚大寿凌空抬起。

“妈的,放下老子……我全部毙了你们!”

“别理他,快走,快走!”老兵催促着士兵们。

“老李,你为什么不走?”一个士兵过来拉老兵。

“不耽误你们了,别再罗嗦了!”老李甩开士兵的手,“去,看看还有没有那些学生兵,他们都还是孩子……”

城下,日本人已经在护城河上架起了浮桥。

“****的老李,你最好别再见我!我会亲手枪毙了你!”姚大寿的声音在城墙上渐行渐远。

老兵泪眼模糊地看着从身边跑过的士兵们喃喃自语:“****的姚大寿,这辈子你绝对不会再有枪毙我的机会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一只手撑着残缺的墙堞:“小日本,老子等着你们吃铁香瓜呢!”手榴弹携带着风声落在城下,火光点燃了粘稠的黎明。

“这些杀不尽的支那猪!”羽仁次郎从士兵手里夺过机关枪向城头一阵乱扫。老李倒在了城上,血毫无顾忌地从胸口的血洞里喷涌而出。

日本人的尖兵已经通过徒步桥冲过护城河,老李看到了搭在墙堞上的云梯。此时,他成了成安城最后一道防线,也成了唯一的抵御者。

老李躺在地上用绑腿带把手榴弹捆扎在一起,他的食指紧紧地扣住了拉环,他在等待着最后的雷霆一击!

日本人终于出现了。

在老李的眼中那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那面日军的旭日旗却异常地清晰,一轮沾血的红日向四周放射着艳丽的血痕,那是一只充满贪婪和欲望的眼睛,仿佛要攫取所有的生命。

老李是一盏快要耗尽的油灯,生命之焰摇摇欲灭。

日本人用刺刀挨个捅着中国士兵的尸体,旭日旗插在了城头的沙包上,在氤氲的晨光和硝烟中这面罪恶的旗子骄横地呼呼招展。

老李闭上眼睛等待着日本人的接近。他听到日本士兵叽里呱啦的交谈声,虽然他听不明内容,但从语气和笑声中能够推测到:他们一定是在讥讽中国军人破烂的军装和简陋的装备。一个日军士兵手舞足蹈地用刺刀跳起中国士兵的钢盔,戏谑地哼唱着。

日本的尖兵终于来到老李的身边,他的腰部被结结实实地踢了一脚,老李猛地睁开眼睛,和举起刺刀的日本兵短暂地对视了一下,接着老李的脸上出现了诡谲的笑容,他的手边冒出一股白烟。日本兵惊呼着四散逃跑,但一切都迟了,剧烈的爆炸把城墙上所有的生命连同那面旗子都炸成了齑粉。

“够本儿了!”老李在爆炸的一瞬间哈哈大笑。

日本人最终攻下了西城门。羽仁次郎率先冲上城头,把旭日旗插在这个中国小城的高处。轻重机枪被架在了城楼坍塌而成的瓦砾堆上,子弹透过寒风和硝烟覆盖了整个街道。王家牌坊应受着飞蝗般的子弹,成安的明代先人们也许不会想到,这座为了表彰抗倭英雄而立的高大建筑会在数百年之后抵御这些倭人后代的子弹。石屑有力地迸溅,它在寒风惨淡中佑护着这方子民。多少年之后,人们仍会谈起这座伤痕累累的牌坊,如果不是它,又该有多少无辜者会惨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之下?

钟汉生、陈国良和学生兵们在做最后的抵御。

他们在用生命为百姓争取逃跑的时间。

愤怒和复仇的渴望把他们年轻的脸烧灼得通红,可是他们根本无法靠近日本人半步,轻重机枪几乎不停歇地在向街道扫射,子弹的射击轨迹已经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格,毫无巷战经验的学生兵只能忙乱地逃窜,盲目地射击。

“国良,撤!”钟汉生明白再撑下去这些少年只能毫无意义地成全日本指挥官的战功。

“钟叔叔,你带着学生们先撤。我得去救爹和秀娟。”陈国良气喘吁吁地靠在墙壁上装填子弹。

“不行,来不及了。”

“我不可能离开爹和秀娟。”陈国良倔强地说。

“好吧,我们先向东撤,去救你爹。”钟汉生妥协了,他也无法抛弃自己的老友。

“那秀娟呢?”

“秀娟在教堂里,日本人唯恐西方势力介入中日战争,一般不会侵害教堂。等我们出城后,再集结力量打进成安城!”

“可是……”陈国良刚要说什么,被钟汉生粗暴地打断了:“可是什么?服从命令!”

陈国良一愣,随即朝天怒吼一声只身顺着街道向东狂奔。

陈家当铺的街门敞开着,家里空无一人。陈国良发疯般冲进堂屋,陈羽纶白发覆面吊在房梁上,身体随着寒风在微微摇晃。

“爹!”陈国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恸哭。他托起父亲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抱下。

钟汉生跟着跑进堂屋,他摇晃着陈羽纶的身体:“羽纶,羽纶!”

陈国良发现桌上的一张信笺:汉生吾友,国良吾儿,吾世居成安,桑梓情深,加之老迈,不惯远行……愿汝等重举大旗,再兴王师,光复成安,彼时再葬吾入土,则死而瞑目矣……

陈国良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

一个学生兵跑进院子:“钟先生,陈教官,日本人来了!”

陈国良一跃而起,他的胳膊被钟汉生死死地拉住:“来人,把国良拉走!”

“我不走……我爹的尸首!”陈国良在几个学生兵的怀里挣扎。

“国良,多杀日本兵夺回成安城才是告慰你爹的最好方式!”钟汉生一字一顿地说。

陈国良扑通一声跪在陈羽纶的尸体前:“爹,你等着,我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