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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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成安城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杀戮、强奸、侮辱,各种屈辱和不幸降临到了成安人的头上。屠城,这个在评书中才能听到的词汇今天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他们的身上……

与大街上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县政府。宽阔的大院里空无一人,寒风席卷着满地的公文在半空中发出刺耳的拍打声,犹如一只只白色的怪鸟在凄苦地哀鸣。李修武自顾蹲在地上烧文件,书房里弥漫起一股呛人的烟雾。他突然想起了祟祯皇帝,虽然崇祯是一国之君,他只是一县之长,可斯时斯境又有什么差别?唯一不同的是,崇祯死时满朝官员都狼奔豕突,大明王朝的堂堂国君真正变成了孤家寡人。而他李修武的身边是浴血而死的将士,以长缨大刀对付日寇的民众,以此而论,他李修武要比祟祯皇帝幸运得多,起码他不是孤独的。

外面的枪声和喧嚣声越来越近。

李修武烧掉最后一份文件,站起来打开唱片机——是他最喜欢听的《挑滑车》选段。

音符流水般在满是烟雾的书房里流淌:

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

观不尽山头共荒郊,

又只见将士纷纷也那乱绕,

队伍中马嘶兵喧闹。

只听得战鼓咚咚,只听得战鼓咚咚,

明盔亮甲金光耀……

李修武跟着哼唱,眼前仿佛出现了宋代名将高宠面对金兵时气冲斗牛的英姿,他的血液顿时澎湃如浪,扯开嗓子高唱:

……

见一派旌旗翻招,

风尘也那号咆哮,

俺只得威风抖擞灭儿曹!

周维德和池林带着几名警察急匆匆冲进李修武的书房。

“快,把李县长架走!”周维德命令警察。

李修武慢慢地转过脸来:“维德,池林,你们不用管我,现在你们赶紧想办法离开成安,到大名汇报成安的情况,请求驻军司令部派兵光复成安!”

“那您呢?”池林拖着哭腔。

“哭什么?”李修武威严地瞪视着池林,“你是党国的官员,怎么能像懦夫一样哭泣呢?尽你的本分,做你该做的事情吧!”李修武放缓语气,“我是一县之长,成安安危我要负起全责,我是不会离开成安半步的。”

“修武,成安城已破,我们已经尽到心了,留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周维德满头大汗。

“怎么能说毫无意义呢?”李修武眼神骤然一亮,“维德,你熟读诗书,肯定知道明末江南那位叫黄淳耀的进士吧?”

周维德痛哭着点点头。

李修武语气淡然地说:“清军逼近嘉定的时候,黄淳耀率嘉定义士守城。城破后,他和弟弟黄渊耀准备自缢殉国。有人劝他:‘你虽然是进士,但并没有做官,何必殉国。’黄淳耀回答说,‘我在起兵之初就发誓要与城共存亡,现在城已破,我怎么能食言呢?’”李修武的眼里点点泪光在闪烁,“维德,你还记得他写在墙上的绝笔吗?”

周维德泣不成声地诵读:“弘光元年,七月初四日,进士黄淳耀自裁于西城僧舍。呜呼!进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灭,此心而已!异日夷氛复靖,中华士庶,在见天日,论其世者,当知予心!”

李修武点点头:“我想你此刻明白我的用心了吧?李某要用死告诉成安百姓,这个县长当初在城头上发下的誓言不是空话,我还要用我的死告诉政府,如果再这么消极下去,将来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就不只是李某这个小小的县长了!而是南京的蒋委员长!”

“修武!”周维德不住地顿足,“你何必这么固执呢?”

“维德,以我一人之死换取政府的彻底觉醒,唤醒民心士气,值了!”李修武大吼,“你们快走!”

“修武,我陪你一起死!”周维德泪如雨下。

“不行,你得去找傅厅长,他是了解成安军民的抗日热情的,如果他能劝说冯主席出兵,成安光复指日可待,别再浪费时间了,快去!”

“我管不了那么多,把李县长架出去!”池林命令警察。

“池林!”李修武挣扎着被警察抬出了书房。

羽仁次郎闯进李修武的书房,他把武士刀装进刀鞘,上下打量着这位中国县长的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字画,是中国宋代抗金名将岳飞的《满江红》。羽仁次郎感到一阵阵的寒意,他不敢读这首词的内容。岳飞没有死,他的魂灵已经附着在这位中国官员的身上,附着在成安军民的身上。

寒风从门外吹来,纸灰像黑色的蝴蝶在羽仁次郎的身边飞舞、徘徊……

枪声让东城门变成了人间地狱。那道窄窄的缝隙成了生命之门,跨过那道窄缝就领到了通向生命的凭证,无数双手臂在空中舞动,这是一群溺水者,他们妄图抓到可以挽救生命的稻草。但那棵纤弱的稻草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多的生命,许多人只是徒劳地悲呼、拥挤,被人潮拥来拥去。一位父亲把几岁大的孩子托在手里,他高高地擎着这个生命,孩子在无望地啼哭。他仰面向天,天空阴霾滚滚,云头压迫得孩子无法呼吸,数千人制造出来的喧嚣让这个稚嫩的生命感觉到极度的恐惧,他蜷缩着手脚本能地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身下瘦小的父亲像是咆哮中流出的一棵小小浮萍,无力地随波逐流,眼泪和鼻涕挂在父亲的脸上,他开始放声恸哭。这位父亲可以面对日本人的刺刀和子弹,但决不能让孩子去面对,那扇生命的缝隙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千里。

“乡亲们,让我孩子过去吧!”父亲的呐喊被淹没在人浪中,尽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终于挪到了面对门缝正中的方位,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把孩子扔出门缝。这是最无奈的决定,也是最危险的决定。如果那道窄缝不接纳孩子,他将被人流踏成肉泥。父亲哭得更响了,无论投中与否,这个满是温度的小生命很快就会从他的手里消失,这将是父子相处的最后几分钟。

“让开!”父亲大喊,人流因为这声包含对生命渴望的凄厉叫喊而停滞了半秒钟。孩子被抛出了门缝,当他落在尘埃中时与一座人间地狱彻底隔离,同时也和自己的父亲彻底隔离。

这不是杜撰,孩子还活着。多少年之后他经常会向人谈起这段往事。在他淡淡的语气背后,却蛰伏着难以尽数的人间无奈和悲苦。

山口尚林走进了西城门。残破的青天白日旗皱巴巴地铺陈在地上,上面踩着无数双脚印,山口尚林挎着指挥刀,仰望着城头升起的太阳旗,心底泛起一股强烈的成就感。看着满城奔窜的卑贱生命和追逐者,他在无声地微笑。

“告诉勇士们,给他们七天时间,成安城所有的财富和女人都是他们的!”山口尚林命令。

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拉开了序幕。

这是一场和两个月后在南京发生的那场凶残杀戮别无二致的惨剧。